官场现形记
第48回:还私债巧邀上宪欢 骗公文忍绝良朋义
却说钦差童子良在南京养了半个月,病亦好了,公事亦查完了总共凑到将近一百万银子光景。
因见这边实在无可再筹,只得起身溯江上驶。
未曾动身之先,就有安徽 派来道员一员、知县两员,前来迎迓。
及至动身的几天头里,江宁,上元两县晓得钦差不坐轮船的,特地封了十几号大江船,又由长江水师提督派了十几号炮船沿江 护卫。
在路早行夜泊,非止一日。
有天到得芜湖,钦差因为没甚公事,未曾登岸。
及至将到安庆省城,文武大小辟员一起出境迎接,照例周旋,无庸多述。
因安徽省现在这位中丞亦有被参交查事件,所以钦差于盘查仓库,提拔款项之后,只得暂时住下,查办参案。
原来此时做安徽巡抚的,姓蒋,号愚斋,本贯四川人氏。
先做过一任山东巡抚,上年春天才调过来的。
由山东调安徽,乃是以繁调简①,蒋中丞心上本来不甚高 兴。
实因其时皖北凤、毫一带土匪蠢动,朝廷因为这蒋中丞是军功出身,前年山东曹州一带亦是土匪作乱,经蒋中丞派了兵去治服的,所以朝廷特地调他过来,以便 剿办皖北土匪,无非为地择人之意。
蒋中丞接印之后,就派了一位营务处上的道台,姓黄,名保信;一员副将,姓胡、名鸾仁,带了五营人马,前去剿办。
禀辞的时 候,蒋中丞原面谕他们相机行一事,及至到得那里,他两个办不下来,就上了一个禀帖,说土匪如何猖狂,如何利害,请加派几营兵,以资策应。
①以繁调简:清代的府、州、知的缺(职位)有繁有简,分为最要、要、中、简四等,官员收入有差别,各省之间也有这种区分。
山东为“繁缺”,安徽为“简缺”。
蒋中函得禀后,就加派了一员记名总兵,姓盖,名道运,统率了新练的什么常备军、续备军,又是三四营,前去救应。
此番蒋中丞因该匪等胆敢抗拒官军,异常 凶悍,实属目无法纪,又加了一个札子给他三个,叫他们如遇土匪,迎头痛剿。
毕竟土匪是乌合之众,那里禁起这大队人马,不下二个月,土匪也平了,那一带的村 庄也没有了。
问是怎样没有的,说是早被他三位架起大炮,轰的没有了。
于是“得胜回朝”。
蒋中丞自有一番保奏:胡副将升总兵,盖总兵升提督,黄道台亦得了什 么“巴图鲁”勇号。
正在高兴头上,不提防被御史参上几本,说他们并不分别良莠,一律剿杀,又说蒋中丞滥保匪上,玩视民命,所以派了童子良查办的。
蒋中丞未曾调任之前,安徽有一个候补知府,姓刁,名迈彭,历任三大宪都欢喜他,凡是省里的红差使、阔差使,不是总办,便是提调,都有他一分。
然而除掉 上司之外,却没有一个说他好的。
蒋中丞亦早已闻得他的大名。
等到接印下来,同司、道谈起本省鲍事,便道:“怎么我们安徽一省候补道、府如此之多,连个能够 办事的都没有?”
两司听了愕然,各候补道更为失色*。
蒋中丞歇了一会,又说道:“但凡有个会办事的,何至于无论什么差使都少不了刁某人一个呢?就是他能办 事,他一个人到底有多少本事,有多大能耐?一天到晚,忙了东又忙西,就是有兼人之材,恐怕亦办不了!”各位司、道方才晓得中丞是专指刁某人而言,一齐把心 放下。
但是大众听抚宪如此口气,知道不妙,就是想要替他说两句好话也不敢说了。
有些穷候补道,永远不得差使的,心中反为称快。
等到下来,早有耳报神把这话传给了刁迈彭了。
刁迈彭自从到省十几年,一直是走惯上风的,从没有受过这种瘪子。
初听这话,还是一鼓作气的,说道:“明天 就上院辞差使,决计不干了!”亲友们大家都劝他忍耐。
又有人说:“中丞大约是初到这里,误听人言,再过几天,同你相处久了,晓得你的本领,自然也要倾倒 的。”
在外亲友劝,在家太太劝,过了两天,刁迈彭的气也平了,也不想辞差使了,仍旧谨谨慎慎上他的局子,办他的公事。
却不料藩台因抚台说他闲话,也不敢过 于相信他,三四天后,忽然拿他所兼的差使委了别人两个,大约还是些挂名不办事的,正经差使却没有动。
刁迈彭一见苗头果然不对,此时一心害怕,惟恐还有甚么 下文,翻过来求藩台,求臬台,替他在抚宪面前说好话,保全他的差使还来不及,亦不说辞差使不干的话了。
毕竟蒋中丞人尚忠厚,因见两司代为求情,亦就答应暂时留差,以观后效。
两司下来,传谕给刁迈彭,叫他巴结听差。
刁迈彭不但感激涕零,异常出力,并且日 夜钻谋笼络抚宪的法子,总要叫他以后开不得口才好。
心想:“凡是面子上的巴结,人人都做得到的,不必去做。
总要晓得抚台内里的情形,或者有什么隐事,人家 不能知道的,我独知道;或者他要办一件事,未曾出口,我先办到,那时候方能显得我的本领。
但是他做巡抚,我做属员,平日内里又无往来,如何能够晓得他的隐 事?”
这天,整整踌躇了半夜。
回到上房,正待睡觉,忽然有个老妈,因为太太平时很喜欢他,他不免常在主人眼前说同伴坏话。
些时忽被同伴说他做贼,并且拿到 贼赃,一时赖不过去,太太只得吩咐局里听差的勇役,一面看守好了这个老妈,一面去追赶荐头,说是等到荐头到来,一齐送到首县里去办。
这事从吃晚饭闹起,一 直等到二更多天,荐头才来。
太太正在上房发威,荐头同老妈直一挺一挺跪在地下。
这个档口,齐巧刁迈彭踱了进去问其所以,太太又骂荐头好大的架子,叫了这半天才 来。
荐头分辨说道:“实为着抚台大人的三姨太太昨日添了一位小少爷,叫我雇奶妈,早晨送去一个,说是不好,刚才晚上又送去一个,进去之后,又等了好半天, 所以误了太太这里的差事,只求太太开恩!”
太太听了这话,心上生气,说他拿抚台压我。
正待发作,谁知刁迈彭早听的明明白白,忽然意有所触,又见老妈年纪尚轻,甚是洁净。
刁迈彭便心生一计,连向 太太摇手,叫他不要追问。
太太摸不着头脑。
刁迈彭急走上前,附耳说了两句,太太明白,果然就不响了。
刁迈彭忙叫荐头起来,向他说道:““知人知面不知 心”,你们做荐头的人也管不了这许多,荐来的人做贼,是怪不得你的。
不过是你的来手,却不能不同你言语一声。
刚才太太因为你来得晚了生气,如今把话说明, 就没有你的事了。”
荐头正为太太说就要拿他当窝家办,吓得心上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。
如今见刁大人这番说话,不但转愁为喜,立刻爬在地下替大人、太太磕了几个响头。
回转身 来,就把那偷东西的老妈打了两下巴掌,又着实拿他埋怨了几句。
刁迈彭又道:“这个人我本是要送他到县里重办的,只为到得县里,一定要追及荐头人,于你亦有 不便。
我如今索性*拿他交代与你带去,只要把偷的东西拿回来,看你面上,饶他这一遭,等他以后别处好吃饭。”
那老妈听了,自然也是感激的了不得,亦磕了几个 头,跟了荐头,千恩万谢而去。
第二天刁太太这里仍旧由原荐头荐了个人来。
刁迈彭有意笼络这荐头,便同他问长问短,故意找些话出来搭讪着同他讲。
后来荐头来得多了,刁迈彭同他熟惯 了,甚至无话不谈。
有天刁迈彭问他:“抚台衙门里,你可常去?”
荐头道:“现在在院上用的老妈一大半是我荐得去的。”
刁迈彭道:“有甚么伶利点的人没 有?”
荐头道:“可是太太跟前要添人?”
刁迈彭道:“不是。
现在没有这样伶俐人,也不必说;等到有了,你告诉我,我自有用他的去处,并且于你也有好处 的。”
荐头道:“可惜一个人,大人公门里若能再叫他进来了,这个人倒是很聪明的,而且人也干净,模样儿也好,心也细,有什么事情托他,是再不会错的。”
刁迈彭忙问:“是谁?”
又问:“我这里为什么不能再来?”
荐头道:“就是前个月里人家冤枉他做贼撵掉的那个王妈。
大人明鉴;人家说他做贼,是冤枉的; 同伙里和他不对,所以说他做贼,无非想害他的意思。”
刁迈彭道:“这个人很不错,太太本来也很喜欢他。
不过同伙当中都同他不对,因此我这里他站不住脚,所 以太太亦只好让他走了干净。
至于做贼的一件事,我也晓得冤枉的,所以当时我并不追问。”
荐头道:“大人、太太待他的恩典,他有什么不知道!”刁迈彭道: “知道就好,可见得就不是个糊涂人。
如今又是你的保举,我现在就用他亦可以。”
荐头道:“他出去之后,我又荐他到南街上高道台翁馆里去。
刘道台是一直没有 当过什么差使的,公馆里没有出息,听说老妈的工钱都是付不出的。
所以王妈虽然去了,并不愿意在他家,闹着要出来。
既然大人要他,我回去就带信给他,仍旧叫 他到这里来伺候大人同太太就是了。”
刁迈彭道:“钱归我出,而且还可以多给他些好处。
但是这个人并不是要他来伺候我,亦不是要他来伺候我们太太。
要他去伺候一个人,伺候好了,我还重重有 赏,连你都有好处的。”
荐头听了,还当是刁大人有甚么外室,瞒住了太太;因是熟惯了,便凑前一步,附耳问道:“可是去伺候姨太太?”
刁迈彭连连摇头道: “不是,不是。
你不要乱猜。”
荐头道:“这个我可猜不着了,到底去伺候谁,请大人吩咐了罢。”
刁迈彭道:“现在离年不多几天了,我还要消停两天,今日不同 你说,等你回家猜两天,猜不着,等我过了年再告诉你。”
荐头无奈,只得回去。
正是光-阴-似箭,转眼又是新年了。
这天是大年初五,那荐头急忙忙赶到刁公馆里给大人、太太叩喜。
齐巧太太被一位要好的同寅内眷邀去吃年酒去了,只有刁迈 彭在家。
荐头便问:“大人去年所说的那年桩事情,可把我闷坏了。
今日请大人吩咐了罢。”
刁迈彭说道:“你不要着急,我本来今天就要告诉你的,总而言之,这 件事你能替一我办成,我老爷的升官,连你的发财,统通都在里头。”
荐头听了,直喜得眉花眼笑,嘴都合不拢来。
刁迈彭正要望下说时,恰巧管家头戴大帽子,拿了封信进来,说是:“老爷的喜信来了。”
刁迈彭听了,不觉陡然楞了一楞,于是把话头打住。
原来上年刁迈彭 曾经托京里一个朋友谋干一件事情。
这个管家乃是刁迈彭的心腹,晓是此事,所以今天接着了这封京信,以为必定是那件事的回信来了。
及至刁迈彭拆开看过之后, 才知不是,于是搁在一边。
管家退去,刁迈彭方才说道:“我托你不为别的,为的你常常荐人到抚台衙门里去,就是上回歇掉的那个王妈,我看这人还伶俐,我想托你拿他荐到抚台衙门里 去。
我这里有四十两银子,二十两送你吃杯茶,那二十两你替一我给了王妈。
你可晓得我托你把他荐了进去,所为何事?专为叫他在里头做一个小耳朵。
凡是抚台大人 有什么事情,都来告诉我,就是没有事情或是大人说些什么闲话,一天到晚做些什么事情,只要是他知道的,都可以来告诉我。
我公馆里他不便来,他可送信给你, 由你再传给我。
但是至多三天总得报一次。
这件事情办成,我还要重重的谢你。
以后若是王妈他家里缺什么钱用,你告诉我,都由我这里给他。”
那荐头听了刁迈彭的一番话,沉吟了一回,回说:“这人现在已不在刘公馆了,另外找一个人家,听说出息很好。
等我去挖挖看。
大人赏他的银子,我带了去。
这个请大人收了回去,我们怎好无功受禄呢。”
刁迈彭道:“这一点点算不得什么。
你也不必客气,将来我还要补报你的。”
荐头见刁迈彭执意要他收,他亦乐得享 用,于是千恩万谢,揣了银子而去。
走出宅门,刁迈彭又拿他喊住,问道:“你拿他送进去给那一个?倘若送到不相干人的眼前,那是没用的。”
荐头道:“现在是 二姨太太拿权,我自然拿他送到二姨太太跟前去,大人放心就是了。”
刁迈彭见他说话在行,也自放心。
果然那荐头回去找到王妈,交代他十两银子,把刁迈彭的一番盛意说知,并说以后还有周济他。
王妈自然欢喜。
本来他此时在刘公馆里出来,正待找主,有了这 个机会,随即一口答应。
齐巧院上传出话来,二姨太太房里要雇个老妈,又要干净,又要能干。
荐头得信,便把这王妈荐了进去。
试了两天工,居然甚合二姨太太之 意。
当时荐头先把进去情形禀报过刁迈彭。
过了两天,王妈传出话来,无非抚台大人昨日欢喜,今天生气的一派话,并没有甚么大事情。
以后或三天一报,或两天一 报,都是些不要紧的,甚至抚台大人同姨太太说笑的话也说了出来。
刁迈彭听了,不过付之一笑。
只有一次是二姨太太过生日,别人都不晓得,只有他厚厚的送了一 分礼。
虽然抚宪大人有命譬谢,未曾赏收。
然而从此以后,似乎觉得有了他这个人在心上,便不像先前那样的犯恶他了。
以后又有两件事情被他得了风声,都抢了先 去,不用细述。
单说有天王妈又出来报说,说是抚台大人这两天很有些愁眉不展。
听得二姨太太讲起,说他老人家前年上京陛见的时候,借了一家钱庄上一万二千银子,前后已 还过五千,还短七千。
现在这个人生意不好,店亦倒了,派了人来逼这七千银子。
这位大人一向是一清如水的。
现在这个来讨帐的人,就住在院东一爿客栈里面。
大 人想要不还他,似乎对不住人家,而且声名也不好听,倘若是还他,一时又不凑手,因此甚觉为难。
刁迈彭听在肚里,等到王妈去后,便独自一个踱到街上,寻到院 东几爿客栈,一家家访问,有无北京下来的人。
等到问着了,又问这人名姓;问他到此之后,可是常常到院上去的,并他来往的是些什么人,都打听清楚。
刁迈彭是 在安庆住久的,人头既熟,便找到这人的熟人,托他请这人吃饭,他却自己作陪。
席面上故意说这位抚台手里如何有钱,如叫那人听了回去,逼的更凶。
过了一天, 果然王妈又来报,说大人这两天不知为着何事,心上不快活,一天到夜骂人,饭亦吃不下去。
刁迈彭听了欢喜,心想道:“时候到了。”
便打了一张七千两的票子,又另外打了一百两的票子,带在身上,去到栈房,找那个讨帐的说话。
幸喜几天头里在台 面上同那人早已混熟了,彼此来往过多次,那人亦曾把讨帐的话告诉过刁迈彭。
刁迈彭立刻拍着胸脯,说道:“我们这位老宪台是有钱的,不应如此啬刻。
你只管天 天去讨,将来实在讨不着,等我进去同他帐房老夫子说,划还给你就是了。”
果然那人次日进去,逼的更紧。
抚台不便亲自出来会他,都是官亲表侄少爷出来同他支 吾。
有时或竟在门房里一坐半天,弄得个抚台难为情的了不得,而又奈何他不得。
想要同下属商量,又难于启齿。
正在急的时候,忽然一连三天,不见那人前来。
合 衙门的人都为诧异,派个人到他住的栈房里打听打听,说是已经回京去了。
栈房里的人还说:“这人本是专为取一笔银子来的,如今人家银子已经还了他,还住在这 里做什么呢。”
出来打听的人回去,把这话禀报上去,弄得个抚台更是满腹狐疑,想不出其中缘故。
原来刁迈彭自从王妈送信之后,他袖了银票,一直径到栈房,找到那人,自己装做是抚台帐房里托出来做说客的,起先止允还一半,那人不肯,然后讲到让去利 钱,那人方才肯了。
叫他取出字据,银契两交,一刀割断。
然后又把那一张一百两的票子取出,作为抚台送的盘川。
那人自是感激。
又叫他写了一张谢帖。
那人次日 便动身回京而去。
刁迈彭把笔据谢帖带了回家,心上盘算:“银子已代还了,抚台的面子亦有了,怎么想个法子,叫抚台晓得是我替他还的才好。”
意思想托个人去 通知他,恐怕他不认,亦属徒然,若是自己去当面去同他讲,更恐怕把他说臊了,反为不美。
而且这字据又不便公然送还他。
踌躇了好两天,才想出一个法子。
当天 足足忙了半夜。
诸事停当,次日饭后上院。
这几天抚台正为要帐的人忽然走了,心上甚是疑惑不定。
见他独自一个来禀见,原本不想见他,后来说是有事面回,方才见的。
进去 之后,敷衍了几句,并不提及公事。
等到抚台问他,刁迈彭方才从从容容的从袖筒管里取出一个手折,双手送给抚台,口称;“大人上次命卑府抄的各局所的节略, 凡是卑府所当过的差使,这上头一齐有了。
此外卑府没有当过的,不晓得其中情形,不敢乱写。”
抚台听了,一时记不清楚自己从前到底有过这话没有,随手接了过来,往茶几上一搁,道:“等兄弟慢慢的看。”
刁迈彭道:“这后头还有卑府新拟的两条条 陈,要请大人教训。”
抚台听说有条陈,不得不打开来,一页一页的翻看。
大略的看了一遍:前面所叙的,无非是他历来当的差使,如何兴利,如何除弊的一派话。
后头果然又附了两条条陈,一条用人,一条理财,却都是老生常谈,看不出什么好处。
抚台正在看得不耐烦,忽地手折里面夹一着两张纸头,上面都写着有字,一张是 八行书信纸写的,一张是红纸写的,急展开一半来一看,原来那张信纸写的不是别样,正是他老人家自己欠人家银子的字据,那一张就是来讨银子的那个人的谢帖。
再看欠据上,却早已写明“收清”涂销了。
抚台看了,当时不觉呆了一呆,随时心上亦就明白过来,连手折,连字据,连谢帖,卷了一卷,攒在手里,说了声:“兄 弟都晓得了,过天再谈罢。”
说完,端茶送客。
且说抚台蒋中丞送客之后,袖了那卷东西,回到签押房里,打开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回,的确是那张原据七千多银子,连利钱足足一万开外。”
如此一笔巨款, 他竟替一我还掉,可为难得!但是思想不出,他是怎么晓得的,真正不解!”接着又看那张谢帖,写明白“收到一百银子川资”的话,心想:“他这又何苦呢!正项之 外,还要多帖一百银子。”
仔细一想,明白了:“这是他明明替一我做脸的意思。
这人真有能耐,真想得到,倒看他不出!从前这人我还要撤他的,如今看来,倒是一 个真能办事的人,以后倒要补补他的情才好。”
跟手又把他那个手折翻出来,自头至尾,看了一遍。
虽然不多几句话,然而简洁老当,有条不紊,的确是个老公事。
再看那两条条陈,亦觉得语多中肯。”
在候补当中,竟要算个出色*人员!”盘算了一会,回到上房。
接着吃晚饭。
二姨太太陪着吃饭,正议论到那个要帐的走的奇怪。
蒋中丞连忙接口道:“我正要告诉你们,这银子竟有人替一我代还了。”
二姨太太听了诧异,忙 问;“是谁还的?”
蒋中丞便一五一十的统通告诉了他。
又说:“刁某人是个候补知府”,现在当的是什么差使。
此时,齐巧王妈站在二姨太太身旁,伺候添饭,他 心上是明白的,忙插嘴道:“这位老爷我伺候过他,他的光景我是知道的,虽然当了这几年差使,还是穷的当当,手里一个钱都没有,那里来的这一万银子呢?不要 不是他罢?”
蒋中丞道:“的确是他。
他当的都是好差使,还怕没钱,头两万银子,算来难不倒他。”
王妈道:“这位老爷的的确确没有钱。
我伺候过他的太太一年 多,还有什么不晓得的。
他的太太亦时常同我们说:“这些差使给了我们这位老爷,真正冤枉呢!除掉几两薪水之外,外快一个不要,这两年把我的嫁装都赔完了, 再过两年就支不往了。
这些差使若是委在别人身上,少说有五六万银子的财好发。”
”
蒋中丞听了疑惑道:“他既然没得钱,怎么能够替一我还帐呢?”
王妈道:“这位老爷钱虽不要,然而手笔很大,一千、八百的常常帮人,自己没有钱,外头拖亏 空。
所以他身上听说有一毛一①五万银子的亏空,如今这笔钱,想来又是什么庄上拉来的。
有几个差使在身上罩住,那里总还拉得动,但怕将来没了差使,不晓得拿什么 还人家呢。”
蒋中丞听了,心上盘算道:“据他这样说来,真正是个好人了。”
①一毛一:约计。
从此以后,蒋中丞便拿他另眼看待,又委他做了本衙门的总文案,没有事情,都可以穿了便服一直到签押房里同抚台谈天的。
此时刁大人的声光竟比蒋中丞未到任之前还好。
人家看了,都为奇怪,齐说:“某人做官真有本事,无论什么抚台来,一个好一个。”
总猜不出是个什么决窍。
又过了一个月,童钦差要来的话早已宣布开了,所有当银钱差使的人,一齐捏着一把汗,刁迈彭更不必说。
还算他有才具,只在暗地里布置,外面却丝毫不肯矜 张。
等到钦差到了安庆住下,叫他们造报销,他早已派人在南京抄到人家报销的底子,怎样钦差就赏识,怎样钦差就批驳,他都了然于心,预备停当。
等到这里钦差 才吩咐下来,他第二天就把册子呈了上去,又快又清楚,合了钦差的心。
钦差看了大喜,一连传见过三次,所说的话,又甚对钦差的脾胃。
以后通省镑局所的册子都 造好送了上来,钦差看了,有好有歹,然而总不及刁迈彭的好。
因此钦差很赏识他,同蒋抚台说,要上折子保举他。
抚台是承过他的情的,岂有不赞成之理。
这是后 话不题。
且说钦差童子良因奉朝廷命查办蒋抚台“误剿良民,滥保匪人”一案,案情重大,所以到了安庆之后,声色*不动,早派了两个心腹,前往凤、毫一带密查。
等到 这里司库局所盘查停当,先前委去查事的人亦已回来了,径同御史参的话丝毫不错。
钦差便行文抚台,叫他把记名提督盖道运、候补道黄保信、候补总兵胡鸾仁三 员,先行摘去顶戴,有缺撤任,有差撤委,一齐先交首府看管,听候严参,归案审办。
这事一出,大家又吓一毛一了。
先前蒋抚台也听见风声不好,便有人送信给他说,为的就是上年皖北剿匪一案。
蒋抚台说:“我有地方官奏报为凭,所以才发兵的。
至于派出去的人误剿良民, 这个我坐在省城里,离着一千多里路,我怎么会晓得呢。
这个须问他们带兵的,其过并不在我。”
又有人把话传给了盖道运等三个,说:“看上去抚台不肯帮忙。”
盖道运道:“我们是奉公差遣,他不叫我们去杀人,我们就能够乱杀人吗。
这件事是他叫我们如此做的。
钦差问起来,我有他的札子为凭,咱不怕!”说完,便把札 子取了出来,给大众瞧了一瞧,仍旧拽在身上,又说一声“这是咱的真凭据”!黄保信、胡鸾仁两个听他如此一说,亦各各把心放下。
随后又有人把盖道运的话告诉 了蒋抚台。
蒋抚台一听大惊,便把札子的原稿吊出查看,觉得所说得话虽然过火,尚无大碍,惟独后头有一句是叫他们“迎头痛剿”。
看到这里,不觉把桌子一拍, 道:“完了!这是我的指使了!”深悔当初自己没有站定脚步,如今反被他们拿住了把柄,自己恼悔的了不得,然而又是一筹莫展。
晓得刁迈彭见识广,才情极大; 况且这些属员当中,亦只有同他知已;于是请了他来,密商这件事如何办法。
这件事刁迈彭是早已知道的了。
三人之中,黄保信黄道台还同他是把兄弟。
依理,老把兄遭了事情,现在首府看管,做把弟人就该应进去瞧瞧他,上司跟前能够 尽办的地方,替他帮点忙才是。
无奈这位刁迈彭一听抚台有卸罪于他三人身上的意思,将来他三人的罪名,重则杀头,轻则出口,断无轻恕之理,因此就把前头交情 一笔勾消,见了抚台,绝口不提一字,免得抚台心上生疑,这正是他做能员的秘诀。
此时,抚台传见,正为商议这件事情。
他便迎一合宪意,说他三有如何荒唐,“极该拿他三人重办,一来塞御史之口,二来卸大人的干系。
倘若大人再要回护他三 人,将来一定两败俱伤,于大人反为无益。”
蒋抚台听了,虽甚以他话为然,但是因为前头自己实实在在下过一个札子,叫他们迎头痛剿,如今把柄落在他们手里, 钦差提审起来,他们一定要把这个札子呈上去的,岂不是一应干系都在自己身上,他们罪名反可减轻。
因把详细情节告诉了刁迈彭,问他如何是好。
刁迈彭至此也不免低头沉吟了一回,问抚台要了那个札子底稿,揣摹了半天,便道:“法子是有一个,但是光卑府一个人做不来,还得找一个盖某人的朋友,肯 替大帅出力的,做个连手才好。”
蒋抚台默默无语。
后来还是刁迈彭想起武巡捕当中有一个名字叫做范颜清的,这人同盖道运本是郎舅。
后来为了借钱不遂,早已不 大来往的了。
“如今找他做个帮手,这事或者成功。”
蒋抚台一听这话,连忙站起身来,朝着刁迈彭深深一揖,道:“兄弟的身家性*命,一齐在老哥身上。
千万费 心!一切拜托!”刁迈彭道:“卑府有一分心,尽一分力就是了。”
就罢,退下。
刁迈彭也不及回公馆,便去找着范颜清,先探他口气,同他说:“想不以令亲出此意外之事!”范颜清道:“我们是至亲,不是我背后说,他也过于得意了。”
刁迈彭一听口音很对,便说:“你们是至亲,到了这个时候,只应该帮帮他的忙才是。
你是常在老帅身边的人,总望你替他说句好话才好。
今日连你都如此说他,他 还有活命吗?”
范颜清道:“卑职的事情,瞒不过你大人的明鉴。
常言道:“至亲莫如郎舅。”
他是提镇,卑职是千、把,说起来只有他提拔卑职的了,谁知倒是一 点好处沾不到的。
即如去年他平了土匪回来,随折呢,本来不敢妄想,只求他大案里头带个名字,就算我至亲沾他这点光,也在情理之内。
那晓得弄到后来竟是一场 空,倒是些不三不四的一齐保举了出来。
所以如今卑职也看穿了,决计不去求他。
卑职同他亲虽亲,究竟隔着一层。
如今连他们的姑太太也不同他来往了,这可是同 他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,尚且如此,更怪不得别人了。”
刁迈彭一听范颜清的话很是有隙可乘,便把他拉到里间房里,同他咕唧了好一会,把抚台所托的事情,以及 拉他帮忙的话,并如何摆一布他三个法子,密密的商量了半天。
范颜清果然满口答应:“情愿拚着断了这门亲戚报效老帅,只求事成之后,求大人在老帅面前好言吹 嘘,求老帅的栽培就是了。”
刁迈彭亦满口答应。
二人计议已定。
好个刁迈彭,回到公馆,立刻叫厨子做了两席酒,叫人挑着送到首府里。
一席说是自己送给黄大人的,那一席又换了两个抬了进去,说是院上武 巡捕范老爷送给他舅爷盖大人的。
随后又见他二人不约而同,一齐来到首府,找了首府陪着他,一个看朋友,一个看亲戚。
首府一见他二人都是抚台的红人,焉有不 领他进去之理。
盖道运见了范颜清,虽然平时同他不对,如今自己是落难的人,他送了吃的,又亲自来瞧,总算有情分的了,不得不拿他当做亲人,同他诉了一番苦,又问姑太 太的好。
范颜清同他敷衍了几句,又把刁迈彭引了过来,彼此相见。
刁迈彭先见老把兄,自然另有一番替他抱屈的话,说得黄保信感激他,直拿他当做亲兄弟一般看 待。
及至见了盖道运,又是义形于色*的说了一大泡。
盖道运是个武家伙,更加容易哄骗,亦当他是真好人,便说抚台如何想卸罪于他三人身上:“现在我有抚台札子 为凭,钦差提审,我是要呈上去的。”
刁迈彭亦竭力叫他把札子收好,不但保得性*命,而且保得前程。
盖道运自然佩服他的话。
四个人又谈了半天,他二人方才辞别 而出。
第二天,范颜清说院上事忙,止有刁迈彭一个又到首府里看他二人,说的话无非同昨天一样。
刁迈彭回到院上,同蒋抚台说“时候到了。
再不办,钦差要提人审 问,就来不及了。”
当夜,刁迈彭就住在院上签押房里,足足忙了半夜。
第三天午前,又去瞧盖道运,说是:“刚从院上下来,听得说你三位的风声不好。”
盖道运 道:“无论如何,我有中丞这个凭据,总不会杀头的。”
刁迈彭道:“你别这样讲,他们做文官的心眼子总比你多两个,你那里是他对手。
你姑且把札子拿出来,等 我替你看看还有什么拿住他的把柄地方没有。”
头两天盖道运听了黄保信的话,说我们这位把弟如何能干,如何在行,所以一听他言,登时就要请教。
齐巧黄保信这 时也陪了过来,亦催道运把札子拿出来,给某人瞧瞧还有什么可以规避的方法。”
盖道运不加思索,忙从怀里取出那角公事,双手送上。
刁迈清刚正接到手中,忽然范颜清又从外面进来,拿个盖道运一把拉到对过房里说话。
大家晓得他是院上来的,一定是得了什么风声了,盖道运不由得跟了过 去。
黄保信同胡鸾仁各各惊疑不定。
刁迈彭将计就计,亦说:“范某人到这里,一定有什么话说,你二人姑且跟过去听听看。”
他俩被这一句提醒,果然一齐走了过 去,此时刁迈彭见房内无人,急急从袖筒管里把昨夜所改好的一个札子取了出来,替他换上。
那边范颜清故意做得鬼鬼祟祟的,说是:“今天在院上,听见老帅同两 司谈起你老舅的事情,大约无甚要紧。
老帅总得想法子出脱你们三位的罪名,可以保全自己。”
盖道运听了如此一讲,又把心略略放下,忙说道:“果其如此,还像个人。”
范颜清又故意多坐了一回,约摸刁迈彭手脚已经做好,倏地取出表来一看,说一 声:“不好了!误了差了!”连忙起身告辞;又走过来喊了一声:“刁大人,我们同走罢。
老帅叫你起的那个稿子,今儿早上还催过两遍,你交代上去没有?”
刁迈 彭亦故作一惊道:“真的!我忘记了!我们同走,回来再来。”
说完出来,便把札子连封套交代了盖道运,彼此拱拱手,同了范颜清扬扬而去。
这里盖道运还算细 心,拉开封套瞧了一瞧,见札子依然在内,仍旧往身上一拽,行所无事。
且说童子良此番来到安徽筹款,没有筹得什么,安徽又是苦省分,抚台应酬的也不能如愿,所以这事既已查到实在,就想彻底究办。
先叫带来的司员拟定折稿, 请旨把盖道运等三个先行革职,归案审办。
这是钦差在行辕里做的事,抚台在外头虽然得了风声,然而无法弥补。
偏偏又是刁迈彭因蒙钦差赏识,便天天到钦差行辕 里去献殷勤,不但钦差欢喜他,连钦差的随员跟人没有一个不同他要好的,拜把子,送东西,应有尽有,所以弄得异常连络。
等到钦差参了出去,他得了风声,又去 化钱给钦差随员,托他们把折子的稿子抄了出来。
大众以为折已拜发,无可挽回,落得卖他几文。
那晓得他稿子到手,立刻送到抚台跟前。
蒋抚台见上头参的很凶,倘若认真的办起来,不但自己功名不保,而且还防有余罪,急同刁迈彭商量办法。
刁迈彭道:“只要钦差的这个底子到了我们手里,卑 府就有法子想了。”
蒋抚台急欲请教。
刁迈彭道:“要大人先下手奏出去,便可无事。”
蒋抚台道:“钦差的折子昨儿已经拜发,我们怎么赶到他的头里呢?”
刁迈 彭道:“这有什么难的。
钦差折子是按站走的,我们给他一个“六百里加紧”①,将来总是我们的先到。
他三个的罪名横竖是脱不掉的,如今札子已经换到,他们没 有把柄,就冤枉他们一次,还怕什么。
现在只请大人先把这事奏参出去,只把罪名卸在他三个身上,自己亦不可推得十二分干净,失察处分必须自行检举的。
如此一 来,我们的折子先到京,皇上先看见,钦差的折子随后赶到,就是再说得利害些,也就无用了。”
①六百里加紧:紧急文书,每日限定必须走六百里。
蒋抚台听他说话甚是有理,立刻照办,仔仔细细拟了一个折子,请将盖道运三个革职严惩,自己亦自请议处。
当天把折子写好拜发,由驿站六百里加紧递到京 城,果然比钦差的折子早到得好几天。
上头批了下来:“盖道运三个一齐充发军台,①效力赎罪,巡抚蒋某交部议处。”
旋经部议得“降三级调用”。
亏得自己军机 里有照应,求了上头,改了个“革职留任”,仍旧还做他的抚台。
①军台:设于西北边这地方的驿站。
犯罪官员如发往军台,每月得缴纳台费,三年期满,得到批准,可释放回来。
上谕下来的那天,盖道运气愤愤的不服,说:“我们是按照抚台的札子办事的,为什么要办我们的罪?”
一定吵着,要首府上去替他伸冤。
首府问他有什么凭 据。
他就把札子掏了出来,摔到首府面前,说:“老兄请看!这不是他叫我们“迎头痛剿”的吗”?怎么如今全推在我们身上呢?”
首府接过来一看,只有叫他们 “相机剿办”的字眼,并没有许他“迎头剿痛”的字眼,便把这话告诉了他,又把字义讲给他听。
盖道运还不明白。
毕竟黄保信是文官,猜出其中的原故,一定是那 天被刁迈彭偷换了去。
把话说明,于是一齐痛骂刁迈彭,已经来不及了。
后来钦差那面见朝廷先有旨意,亦道是蒋某人自己先行出奏,却不晓得全是刁迈彭一个人串 的鬼戏。
后来刁迈彭在安徽做官,因此甚为得法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