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书
卷51 处士
何点 弟胤 阮孝绪 陶弘景 诸葛璩 沈顗 刘慧斐 范元琰 刘訏
刘高 庾诜 张孝秀 庾承先
《易》曰:“君子遁世无闷,独立不惧。”
孔子称长沮、桀溺隐者也。
古之隐者,或耻闻禅代,高让帝王,以万乘为垢辱,之死亡而无悔。
此则轻生重道,希世间出,隐之上者也。
或托仕监门,寄臣柱下,居易而以求其志,处污而不愧其色。
此所谓大隐隐于市朝,又其次也。
或一裸一体佯狂,盲喑绝世,弃礼乐以反道,忍孝慈而不恤。
此全身远害,得大雅之道,又其次也。
然同不失语默之致,有幽人贞吉矣。
与夫没身乱世,争利干时者,岂同年而语哉!《孟子》曰:“今人之于爵禄,得之若其生,失之若其死。”
《淮南子》曰:“人皆鉴于止水,不鉴于流潦。”
夫可以扬清激浊,抑贪止竞,其惟隐者乎!自古帝王,莫不崇尚其道。
虽唐尧不屈巢、许,周武不降夷、齐;以汉高肆慢而长揖黄、绮,光武按法而折意严、周;自兹以来,世有人矣!有梁之盛,继绍风猷。
斯乃道德可宗,学艺可范,故以备《处士篇》云。
何点,字子晳,庐江灊人也。
祖尚之,宋司空。
父铄,宜都太守。
铄素有风疾,无故害妻,坐法死。
点年十一,几至灭一性一。
及长,感家祸,欲绝婚宦,尚之强为之娶琅邪王氏。
礼毕,将亲迎,点累涕泣,求执本志,遂得罢。
容貌方雅,博通群书,善谈论。
家本甲族,亲姻多贵仕。
点虽不入城府,而遨游人世,不簪不带,或驾柴车,蹑草矰,恣心所适,致醉而归,士大夫多慕从之,时人号为“通隐”。
兄求,亦隐居吴郡虎丘山。
求卒,点菜食不饮酒,讫于三年,要带减半。
宋泰始末,征太子洗马。
齐初,累征中书郎、太子中庶子,并不就。
与陈郡谢[A232]、吴国张融、会稽孔稚珪为莫逆友。
从弟遁,以东篱门园居之,稚珪为筑室焉。
园内有卞忠贞冢,点植花卉于冢侧,每饮必举酒酹之。
初,褚渊、王俭为宰相,点谓人曰:“我作《齐书赞》,云‘渊既世族,俭亦国华;不赖舅氏,遑恤国家’。”
王俭闻之,欲候点,知不可见,乃止。
豫章王嶷命驾造点,点从后门遁去。
司徒、竟陵王子良欲就见之,点时在法一轮寺,子良乃往请,点角巾登席,子良欣悦无已,遗点嵇叔夜酒杯、徐景山酒铛。
点少时尝患渴痢,积岁不愈。
后在吴中石佛寺建讲,于讲所昼寝,梦一道人形貌非常,授丸一掬,梦中服之,自此而差,时人以为淳德所感。
一性一通脱,好施与,远近致遗,一无所逆,随复散焉。
尝行经硃雀门街,有自车后盗点衣者,见而不言,傍有人擒盗与之,点乃以衣施盗,盗不敢受,点命告有司,盗惧,乃受之,催令急去。
点雅有人伦识鉴,多所甄拔,知吴兴丘迟于幼童,称济一陽一江淹于寒素,悉如其言。
点既老,又娶鲁国孔嗣女,嗣亦隐者也。
点虽婚,亦不与妻相见,筑别室以处之,人莫喻其意也。
吴国张融少时免官,而为诗有高尚之言,点答诗曰:“昔闻东都日,不在简书前。”
虽戏也,而融久病之。
及点后婚,融始为诗赠点曰:“惜哉何居士,薄暮遘荒一婬一。”
点亦病之,而无以释也。
高祖与点有旧,及践阼,手诏曰:“昔因多暇,得访逸轨,坐修竹,临清池,忘今语古,何其乐也。
暂别丘园,十有四载,人事艰阻,亦何可言。
自应运在天,每思相见,密迩物色,劳甚山阿。
严光排九重,践九等,谈天人,叙故旧,有所不臣,何伤于高?文先以皮弁谒子桓,伯况以縠绡见文叔,求之往策,不无前例。
今赐卿鹿皮巾等。
后数日,望能入也。”
点以巾褐引入华林园,高祖甚悦,赋诗置酒,恩礼如旧。
仍下诏曰:“前征士何点,高尚其道,志安容膝,脱落形骸,栖志窅冥。
朕日昃思治,尚想前哲;况亲得同时,而不与为政。
喉脣任切,必俟邦良,诚望惠然,屈居献替。
可征为侍中。”
辞疾不赴。
乃复诏曰:“征士何点,居贞物表,纵心尘外,夷坦之风,率由自远。
往因素志,颇申宴言,眷彼子陵,情兼惟旧。
昔仲虞迈俗,受俸汉朝;安道逸志,不辞晋禄。
此盖前代盛轨,往贤所同。
可议加资给,并出在所,日费所须,太官别给。
既人高曜卿,故事同垣下。”
天监三年,卒,时年六十八。
诏曰:“新除侍中何点,栖迟衡泌,白首不渝。
奄至殒丧,倍怀伤恻。
可给第一品材一具,赙钱二万、布五十匹。
丧事所须,内监经理。”
又敕点弟胤曰:“贤兄征君,弱冠拂衣,华首一一操一。
心游物表,不滞近迹;脱落形骸,寄之远理。
一性一情胜致,遇兴弥高;文会酒德,抚际逾远。
朕膺箓受图,思长声教。
朝多君子,既贵成雅俗;野有外臣,宜弘此难进。
方赖清徽,式隆大业。
昔在布衣,情期早著,资以仲虞之秩,待以子陵之礼,听览暇日,角巾引见,窅然汾射,兹焉有托。
一旦万古,良怀震悼。
卿友于纯至,亲从凋亡;偕老之愿,致使反夺;缠一绵永恨,伊何可任。
永矣柰何!”点无子,宗人以其从弟耿子迟任为嗣。
胤,字子季,点之弟也。
年八岁,居忧哀毁若成一人。
既长好学。
师事沛国刘献,受《易》及《礼记》、《一毛一诗》,又入钟山定林寺听内典,其业皆通。
而纵一情诞节,时人未之知也,唯献与汝南周颙深器异之。
起家齐秘书郎,迁太子舍人。
出为建安太守,为政有恩信,民不忍欺。
每伏腊放囚还家,依期而返。
入为尚书三公郎,不拜,迁司徒主簿。
注《易》,又解《礼记》,于卷背书之,谓为《隐义》。
累迁中书郎、员外散骑常侍、太尉从事中郎、司徒右长史、给事黄门侍郎、太子中庶子、领国子博士、丹一陽一邑中正。
尚书令王俭受诏撰新礼,未就而卒。
又使特进张绪续成之,绪又卒;属在司徒竟陵王子良,子良以让胤,乃置学士二十人,佐胤撰录。
永明十年,迁侍中,领步兵校尉,转为国子祭酒。
郁林嗣位,胤为后族,甚见亲待。
累迁左民尚书、领骁骑、中书令、领临海、巴陵王师。
胤虽贵显,常怀止足。
建武初,已筑室郊外,号曰小山,恒与学徒游处其内。
至是,遂卖园宅,欲入东山,未及发,闻谢朏罢吴兴郡不还,胤恐后之,乃拜表辞职,不待报辄去。
明帝大怒,使御史中丞袁昂奏收胤,寻有诏许之。
胤以会稽山多灵异,往游焉,居若邪山云门寺。
初,胤二兄求、点并栖遁,求先卒,至是胤又隐,世号点为大山;胤为小山,亦曰东山。
永元中,征太常、太子詹事,并不就。
高祖霸府建,引胤为军谋祭酒,与书曰:“想恒清豫,纵一情林壑,致足欢也。
既内绝心战,外劳物役,以道养和,履候无爽。
若邪擅美东区,山川相属,前世嘉赏,是为乐土。
仆推迁簿官,自东徂西,悟言素对,用成睽阕,倾首东顾,曷日无怀。
畴昔欢遇,曳裾儒肆,实欲卧游千载,畋渔百氏,一行为吏,此事遂乖。
属以世道威夷,仍离屯故,投袂数千,克黜衅祸。
思得瞩卷谘款,寓情古昔,夫岂不怀,事与愿谢。
君清襟素托,栖寄不近,中居人世,殆同隐沦。
既俯拾青组,又脱屣硃黻。
但理存用舍,义贵随时,往识祸萌,实为先觉,超然独善,有识钦嗟。
今者为邦,贫贱咸耻,好仁由己,幸无凝滞。
比别具白,此未尽言。
今遣候承音息,矫首还翰,慰其引领。”
胤不至。
高祖践阼,诏为特进、右光禄大夫。
手敕曰:“吾猥当期运,膺此乐推,而顾己蒙蔽,昧于治道。
虽复劬劳日昃,思致隆平,而先王遗范,尚蕴方策,自举之用,存乎其人。
兼以世道浇暮,争诈繁起,改俗迁风,良有未易。
自非以儒雅弘朝,高尚轨物,则汩流所至,莫知其限。
治人之与治身,独善之与兼济,得失去取,为用孰多。
吾虽不学,颇好博古,尚想高尘,每怀击节。
今世务纷乱,忧责是当,不得不屈道岩阿,共成世美。
必望深达往怀,不吝濡足。
今遣领军司马王果宣旨谕意,迟面在近。”
果至,胤单衣鹿巾,执经卷,下一床一跪受诏书,就席伏读。
胤因谓果曰:“吾昔于齐朝欲陈两三条事,一者欲正郊丘,二者欲更铸九鼎,三者欲树双阙。
世传晋室欲立阙,王丞相指牛头山云:‘此天阙也’,是则未明立阙之意。
阙者,谓之象魏。
县象法于其上,浃日而收之。
象者,法也;魏者,当涂而高大貌也。
鼎者神器,有国所先,故王孙满斥言,楚子顿尽。
圆丘国郊,旧典不同。
南郊祠五帝灵威仰之类,圆丘祠天皇大帝、北极大星是也。
往代合之郊丘,先儒之巨失。
今梁德告始,不宜遂因前谬。
卿宜诣阙陈之。”
果曰:“仆之鄙劣,岂敢轻议国典?此当敬俟叔孙生耳。”
胤曰:“卿讵不遣传诏还朝拜表,留与我同游邪?”
果愕然曰:“古今不闻此例。”
胤曰:“《檀弓》两卷,皆言物始。
自卿而始,何必有例。”
果曰:“今君遂当邈然绝世,犹有致身理不?”
胤曰:“卿但以事见推,吾年已五十七,月食四斗米不尽,何容得有宦情?昔荷圣王跂识,今又蒙旌贲,甚愿诣阙谢恩,但比腰脚大恶,此心不遂耳。”
果还,以胤意奏闻,有敕给白衣尚书禄,胤固辞。
又敕山一陰一库钱月给五万,胤又不受。
乃敕胤曰:“顷者学业沦废,儒术将尽,闾阎搢绅,鲜闻好事。
吾每思弘奖,其风未移,当扆兴言为叹。
本欲屈卿暂出,开导后生,既属废业,此怀未遂,延伫之劳,载盈梦想。
理舟虚席,须俟来秋,所望惠然,申其宿抱耳。
卿门徒中经明行修,厥数有几?且欲瞻彼堂堂,置此周行。
便可具以名闻,副其劳望。”
又曰:“比岁学者殊为寡少,良由无复聚徒,故明经斯废。
每一念此,为之慨然。
卿居儒宗,加以德素,当敕后进有意向者,就卿受业。
想深思诲诱,使斯文载兴。”
于是遣何子朗、孔寿等六人于东山受学。
太守衡一陽一王元简深加礼敬,月中常命驾式闾,谈论终日。
胤以若邪处势迫隘,不容生徒,乃迁秦望山。
山有飞泉,西起学舍,即林成援,因岩为堵。
别为小绑室,寝处其中,躬自启闭,僮仆无得至者。
山侧营田二顷,讲隙从生徒游之。
胤初迁,将筑室,忽见二人著玄冠,容貌甚伟,问胤曰:“君欲居此邪?”
乃指一处云:“此中殊吉。”
忽不复见,胤依其言而止焉。
寻而山发洪水,树石皆倒拔,唯胤所居室岿然独存。
元简乃命记室参军钟嵘作《瑞室颂》,刻石以旌之。
及元简去郡,入山与胤别,送至都赐埭,去郡三里,因曰:“仆自弃人事,交游路断,自非降贵山薮,岂容复望城邑?此埭之游,于今绝矣。”
执手涕零。
何氏过江,自晋司空充并葬吴西山。
胤家世年皆不永,唯祖尚之至七十二。
胤年登祖寿,乃移还吴,作《别山诗》一首,言甚凄怆。
至吴,居虎丘西寺讲经论,学徒复随之,东境守宰经途者,莫不毕至。
胤常禁杀,有虞人逐鹿,鹿径来趋胤,伏而不动。
又有异鸟如鹤,红色,集讲堂,驯狎如家禽焉。
初,开善寺藏法师与胤遇于秦望,后还都,卒于钟山。
其死日,胤在般若寺,见一僧授胤香奁并函书,云“呈何居士”,言讫失所在。
胤开函,乃是《大庄严论》,世中未有。
又于寺内立明珠柱,乃七日七夜放光,太守何远以状启。
昭明太子钦其德,遣舍人何思澄致手令以褒美之。
中大通三年,卒,年八十六。
先是胤疾,妻江氏梦神人告之曰:“汝夫寿尽。
既有至德,应获延期,尔当代之。”
妻觉说焉,俄得患而卒,胤疾乃瘳。
至是胤梦一神女并八十许人,并衣帢,行列至前,俱拜一床一下,觉又见之,便命营凶具。
既而疾动,因不自治。
胤注《百法论》、《十二门论》各一卷,注《周易》十卷、《一毛一诗总集》六卷、《一毛一诗隐义》十卷、《礼记隐义》二十卷、《礼答问》五十五卷。
子撰,亦不仕,庐陵王辟为主簿,不就。
阮孝绪,字士宗,陈留尉氏人也。
父彦之,宋太尉从事中郎。
孝绪七岁,出后从伯胤之。
胤之母周氏卒,有遗财百余万,应归孝绪,孝绪一无所纳,尽以归胤之姊琅邪王晏之母,闻者咸叹异之。
幼至孝,一性一沉静,虽与儿童游戏,恒以穿池筑山为乐。
年十三,遍通《五经》。
十五,冠而见其父,彦之诫曰:“三加弥尊,人伦之始。
宜思自勖,以庇尔躬。”
答曰:“愿迹松子于瀛海,追许由于穹谷,庶保促生,以免尘累。”
自是屏居一室,非定省未尝出户,家人莫见其面,亲友因呼为“居士”。
外兄王晏贵显,屡至其门,孝绪度之必至颠覆,常逃匿不与相见。
曾食酱美,问之,云是王家所得,便吐飧覆醢。
及晏诛,其亲戚咸为之惧,孝绪曰:“亲而不一党一,何坐之及?”
竟获免。
义师围京城,家贫无以爨,僮妾窃邻人樵以继火。
孝绪知之,乃不食,更令撤屋而炊。
所居室唯有一鹿一床一,竹树环绕。
天监初,御史中丞任昉寻其兄履之,欲造而不敢,望而叹曰:“其室虽迩,其人甚远。”
为名流所钦尚如此。
十二年,与吴郡范元琰俱征,并不到。
陈郡袁峻谓之曰:“往者,天地闭,贤人隐;今世路已清,而子犹遁,可乎?”
答曰:“昔周德虽兴,夷、齐不厌薇蕨;汉道方盛,黄、绮无闷山林。
为仁由己,何关人世!况仆非往贤之类邪?”
后于钟山听讲,母王氏忽有疾,兄弟欲召之。
母曰:“孝绪至一性一冥通,必当自到。”
果心惊而返,邻里嗟异之。
合药须得生人参,旧传钟山所出,孝绪躬历幽险,累日不值。
忽见一鹿前行,孝绪感而随后,至一所遂灭,就视,果获此草。
母得服之,遂愈。
时皆叹其孝感所致。
时有善筮者张有道谓孝绪曰:“见子隐迹而心难明,自非考之龟蓍,无以验也。”
及布卦,既揲五爻,曰:“此将为《咸》,应感之法,非嘉遁之兆。”
孝绪曰:“安知后爻不为上九?”
果成《遁卦》。
有道叹曰:“此谓‘肥遁无不利。
’象实应德,心迹并也。”
孝绪曰:“虽获《遁卦》,而上九爻不发,升遐之道,便当高谢许生。”
乃著《高隐传》,上自炎、黄,终于天监之末,斟酌分为三品,凡若干卷。
又著论云:“夫至道之本,贵在无为;圣人之迹,存乎拯弊。
弊拯由迹,迹用有乖于本,本既无为,为非道之至。
然不垂其迹,则世无以平;不究其本,则道实交丧。
丘、旦将存其迹,故宜权晦其本;老、庄但明其本,亦宜深抑其迹。
迹既可抑,数子所以有余;本方见晦,尼丘是故不足。
非得一之士,阙彼明智;体二之徒,独怀鉴识。
然圣已极照,反创其迹;贤未居宗,更言其本。
良由迹须拯世,非圣不能;本实明理,在贤可照。
若能体兹本迹,悟彼抑扬,则孔、庄之意,其过半矣。”
南平元襄王闻其名,致书要之,不赴。
孝绪曰:“非志骄富贵,但一性一畏庙堂。
若使籞軿可骖,何以异夫骥騄。”
初,建武末,青溪宫东门无故自崩,大风拔东宫门外杨树。
或以问孝绪,孝绪曰:“青溪皇家旧宅。
齐为木行,东者木位,今东门自坏,木其衰矣。”
鄱一陽一忠烈王妃,孝绪之姊。
王尝命驾,欲就之游,孝绪凿垣而逃,卒不肯见。
诸甥岁时馈遗,一无所纳。
人或怪之,答云:“非我始愿,故不受也。”
其恒所供养石像,先有损坏,心欲治补,经一一夜忽然完复,众并异之。
大同二年,卒,时年五十八。
门徒诔其德行,谥曰文贞处士。
所著《七录》等书二百五十卷,行于世。
陶弘景,字通明,丹一陽一秣陵人也。
初,母梦青龙自怀而出,并见两天人手执香炉来至其所,已而有娠,遂产弘景。
幼有异一操一。
年十岁,得葛洪《神仙传》,昼夜研寻,便有养生之志。
谓人曰:“仰青云,睹白日,不觉为远矣。”
及长,身长七尺四寸,神仪明秀,朗目疏眉,细形长耳。
读书万余卷。
善琴棋,工草隶。
未弱冠,齐高帝作相,引为诸王侍读,除奉朝请。
虽在硃门,闭影不交外物,唯以披阅为务。
朝仪故事,多取决焉。
永明十年,上表辞禄,诏许之,赐以束帛。
及发,公卿祖之于征虏亭,供帐甚盛,车马填咽,咸云宋、齐以来,未有斯事。
朝野荣之。
于是止于句容之句曲山。
恒曰:“此山下是第八洞宫,名金坛华一陽一之天,周回一百五十里。
昔汉有咸一陽一三茅君得道,来掌此山,故谓之茅山。”
乃中山立馆,自号华一陽一隐居。
始从东一陽一孙游岳受符图经法。
遍历名山,寻访仙药。
每经涧谷,必坐卧其间,吟咏盘桓,不能已已。
时沈约为东一陽一郡守,高其志节,累书要之,不至。
弘景为人,圆通谦谨,出处冥会,心如明镜,遇物便了,言无烦舛,有亦辄觉。
建武中,齐宜都王铿为明帝所害,其夜,弘景梦铿告别,因访其幽冥中事,多说秘异,因著《梦记》焉。
永元初,更筑三层楼,弘景处其上,弟子居其中,宾客至其下,与物遂绝,唯一家僮得侍其旁。
特一爱一松风,每闻其响,欣然为乐。
有时独游泉石,望见者以为仙人。
一性一好著述,尚奇异,顾惜光景,老而弥笃。
尤明一陰一陽一五行,风角星算,山川地理,方图产物,医术本草。
著《帝代年历》,又尝造浑天象,云“修道所须,非止史官是用”。
义师平建康,闻议禅代,弘景援引图谶,数处皆成“梁”字,令弟子进之。
高祖既早与之游,及即位后,恩礼逾笃,书问不绝,冠盖相望。
天监四年,移居积金东涧。
善辟谷导引之法,年逾八十而有壮容。
深慕张良之为人,云“古贤莫比”。
曾梦佛授其菩提记,名为胜力菩萨。
乃诣鄮县阿育王塔自誓,受五大戒。
后太宗临南徐州,钦其风素,召至后堂,与谈论数日而去,太宗甚敬异之。
大通初,令献二刀于高祖,其一名养胜,一名成胜,并为佳宝。
大同二年,卒,时年八十五。
颜色不变,屈申如恒。
诏赠中散大夫,谥曰贞白先生,仍遣舍人监护丧事。
弘景遗令薄葬,弟子遵而行之。
诸葛璩,字幼玟,琅邪一陽一都人,世居京口。
璩幼事征士关康之,博涉经史。
复师征士臧荣绪。
荣绪著《晋书》,称璩有发擿之功,方之壶遂。
齐建武初,南徐州行一事江祀荐璩于明帝曰:“璩安贫守道,悦《礼》敦《诗》,未尝投刺邦宰,曳裾府寺,如其简退,可以扬清厉俗。
请辟为议曹从事。”
帝许之,璩辞不去。
陈郡谢朓为东海太守,教曰:“昔长孙东组,降龙丘之节;文举北辎,高通德之称。
所以激贪立懦,式扬风范。
处士诸葛璩,高风所渐,结辙前修。
岂怀珠披褐,韬玉待价?将幽贞独往,不事王侯者邪?闻事亲有啜菽之窭,就养寡藜蒸之给,岂得独享万钟,而忘兹五秉?可饷谷百斛。”
天监中,太守萧琛、刺史安成王秀、鄱一陽一王恢并礼异焉。
璩丁母忧毁瘠,恢累加存问。
服阕,举秀才,不就。
璩一性一勤于诲诱,后生就学者日至,居宅狭陋,无以容之,太守张友为起讲舍。
璩处身清正,妻子不见喜愠之色。
旦夕孜孜,讲诵不辍,时人益以此宗之。
七年,高祖敕问太守王份,份即具以实对,未及征用,是年卒于家。
璩所著文章二十卷,门人刘曒集而录之。
沈顗,字处默,吴兴武康人也。
父坦之,齐都官郎。
顗幼清静有至行,慕黄叔度、徐孺子之为人。
读书不为章句,著述不尚浮华。
常独处一室,人罕见其面。
顗从叔勃,贵显齐世,每还吴兴,宾客填咽,顗不至其门。
勃就之,顗送迎不越于阃。
勃叹息曰:“吾乃今知贵不如贱。”
俄征为南郡王左常侍,不就。
顗内行甚修,事母兄弟孝友,为乡里所称慕。
永明三年,征著作郎;建武二年,征太子舍人,俱不赴。
永元二年,又征通直郎,亦不赴。
顗素不治家产,值齐末兵荒,与家人并日而食。
或有馈其梁肉者,闭门不受。
唯以樵采自资,怡怡然恒不改其乐。
天监四年,大举北伐,订民丁。
吴兴太守柳恽以顗从役,扬州别驾陆任以书责之,恽大惭,厚礼而遣之。
其年卒于家。
所著文章数十篇。
刘慧斐,字文宣,彭城人也。
少博学,能属文,起家安成王法曹行参军。
尝还都,途经寻一陽一,游于匡山,过处士张孝秀,相得甚欢,遂有终焉之志。
因不仕,居于东林寺。
又于山北构园一所,号曰离垢园,时人乃谓为离垢先生。
慧斐尤明释典,工篆隶,在山手写佛经二千余卷,常所诵者百余卷。
昼夜行道,孜孜不怠,远近钦慕之。
太宗临江州,遗以几杖。
论者云:自远法师没后,将二百年,始有张、刘之盛矣。
世祖及武陵王等书问不绝。
大同二年,卒,时年五十九。
范元琰,字伯珪,吴郡钱唐一人也。
祖悦之,太学博士征,不至。
父灵瑜,居父忧,以毁卒。
元琰时童孺,哀慕尽礼,亲一党一异之。
及长好学,博通经史,兼一精一佛义。
然一性一谦敬,不以所长骄人。
家贫,唯以园蔬为业。
尝出行,见人盗其菜,元琰遽退走,母问其故,具以实答。
母问盗者为谁,答曰:“向所以退,畏其愧耻。
今启其名,愿不一泄也。”
于是母子秘之。
或有涉沟盗其笋者,元琰因伐木为桥以渡之。
自是盗者大惭,一乡无复草窃。
居常不出城市,独坐如对严宾,见之者莫不改容正色。
沛国刘献深加器异,尝表称之。
齐建武二年,始征为安北参军事,不赴。
天监九年,县令管慧辨上言义行,扬州刺史、临川王宏辟命,不至。
十年,王拜表荐焉,竟未征。
其年卒于家,时年七十。
刘訏,字彦度,平原人也。
父灵真,齐武昌太守。
訏幼称纯孝,数岁,父母继卒,訏居丧,哭泣孺慕,几至灭一性一,赴吊者莫不伤焉。
后为伯父所养,事伯母及昆姊,孝友笃至,为宗族所称。
自伤早孤,人有误触其讳者,未尝不感结流涕。
长兄洁为之娉妻,克日成婚,訏闻而逃匿,事息乃还。
本州刺史张稷辟为主簿,不就。
主者檄召,
訏乃挂檄于树而逃。
訏善玄言,尤一精一释典。
曾与族兄刘高听讲于钟山诸寺,因共卜筑宋熙寺东涧,有终焉之志。
天监十七年,卒于高舍,时年三十一。
临终,执高手曰:“气绝便敛,敛毕即埋,灵筵一不须立,勿设飨祀,无求继嗣。”
高从而行之。
宗人至友相与刊石立铭,谥曰玄贞处士。
刘高,字士光,訏族兄也。
祖乘民,宋冀州刺史;父闻慰,齐正员郎。
世为二千石,皆有清名。
高幼有识慧,四岁丧父,与群儿同处,独不戏一弄。
六岁诵《论语》、《一毛一诗》,意所不解,便能问难。
十一,读《庄子·逍遥篇》,曰:“此可解耳。”
客因问之,随问而答,皆有情理,家人每异之。
及长,博学有文才,不娶不仕,与族弟訏并隐居求志,遨游林泽,以山水书籍相娱而已。
常欲避人世,以母老不忍违离,每随兄霁、杳从宦。
少时好施,务周人之急,人或遗之,亦不距也。
久而叹曰:“受人者必报,不则有愧于人。
吾固无以报人,岂可常有愧乎?”
天监十七年,无何而著《革终论》。
其辞曰:
死生之事,圣人罕言之矣。
孔子曰:“一精一气为物,游魂为变,知鬼神之情状,与天地相似而不违。”
其言约,其旨妙,其事隐,其意深,未可以臆断,难得而一精一核,聊肆狂瞽,请试言之。
夫形虑合而为生,魂质离而称死;合则起动,离则休寂。
当其动也,人皆知其神;及其寂也,物莫测其所趣。
皆知则不言而义显,莫测则逾辩而理微。
是以勋、华旷而莫陈,姬、孔抑而不说,前达往贤,互生异见。
季札云:“骨肉归于土,魂气无不之。”
庄周云:“生为徭役,死为休息。”
寻此二说,如或相反。
何者?气无不之,神有也;死为休息,神无也。
原宪云:“夏后氏用明器示民无知也;殷人用祭器,示人有知也;周人兼用之,示民疑也。”
考之记籍,验之前志,有无之辩,不可历言。
若稽诸内教,判乎释部,则诸子之言可寻,三代之礼无越。
何者?神为生本,形为生具。
死者神离此具,而即非彼具也。
虽死者不可复反,而一精一灵递变,未尝灭绝。
当其离此之日,识用廓然,故夏后明器,示其弗反。
即彼之时,魂灵知灭,故殷人祭器,显其犹存。
不存则合乎庄周,犹存则同乎季札,各得一隅,无伤厥义。
设其实也,则亦无,故周人有兼用之礼,尼父发游魂之唱,不其然乎?若废偏携之论,探中途之旨,则不仁不智之讥,于是乎可息。
夫形也者,无知之质也;神也者,有知之一性一也。
有知不独存,依无知以自立,故形之于神,逆旅之馆耳。
及其死也,神去此而适彼也。
神已去此,馆何用存?速朽得理也。
神已适彼,祭何所祭?祭则失理。
而姬、孔之教不然者,其有以乎!扒礼乐之兴,出于浇薄,俎豆缀兆,生于俗弊。
施灵筵,陈棺椁,设馈奠,建丘陇,盖欲令孝子有追思之地耳,夫何补于已迁之神乎?故上古衣之以薪,弃之中野,可谓尊卢、赫胥、皇雄、炎帝蹈于失理哉?是以子羽沉川,汉伯方圹,文楚黄壤,士安麻索。
此四子者,得理也,忘教也。
若从四子而游,则平生之志得矣。
然积习生常,难卒改革,一朝肆志,傥不见从。
今欲剪截烦厚,务存俭易;进不一裸一尸一,退异常俗;不伤存者之念,有合至人之道。
孔子云:“敛首足形,还葬而无椁。”
斯亦贫者之礼也,余何陋焉?且张奂止用幅巾,王肃唯盥手足,范冉殓毕便葬,奚珍无设筵几,文度故舟为椁,子廉牛车载柩,叔起诫绝坟陇,康成使无卜吉。
此数公者,尚或如之;况于吾人,而当华泰!今欲仿佛景行,以为轨则,傥合中庸之道,庶免徒费之讥。
气绝不须复魂,盥洗而敛。
以一千钱市治棺、单故裙衫、衣巾枕履。
此外送往之具,棺中常物,及余阁之祭,一不得有所施。
世多信李、彭之言,可谓惑矣。
余以孔、释为师,差无此惑。
敛讫,载以露车,归于旧山,随得一地,地足为坎,坎足容棺,不须砖甓,不劳封树,勿设祭飨,勿置几筵,无用茅君之虚座,伯夷之杅水。
其蒸尝继嗣,言象所绝,事止余身,无伤世教。
家人长幼,内外姻戚,凡厥友朋,爰及寓所,咸愿成余之志,幸勿夺之。
明年疾卒,时年三十二。
高幼时尝独坐空室,有一老公至门,谓高曰:“心力勇一猛,能一精一死生;但不得久滞一方耳。”
因弹指而去。
高既长,一精一心学佛。
有道人释宝志者,时人莫测也,遇高于兴皇寺,惊起曰:“隐居学道,清净登佛。”
如此三说。
高未死之春,有人为其庭中栽柿,高谓兄子弇曰:“吾不见此实,尔其勿言。”
至秋而亡,人以为知命。
亲故诔其行迹,谥曰贞节处士。
庾诜,字彦宝,新野人也。
幼聪警笃学,经史百家无不该综,纬候书射,棋釐机巧,并一时之绝。
而一性一托夷简,特一爱一林泉。
十亩之宅,山池居半。
蔬食弊衣,不治产业。
尝乘舟从田舍还,载米一百五十石,有人寄载三十石。
既至宅,寄载者曰:“君三十斛,我百五十石。”
诜默然不言,恣其取足。
邻人有被诬为盗者,被治劾,妄款,诜矜之,乃以书质钱二万,令门生诈为其亲,代之酬备。
邻人获免,谢诜,诜曰:“吾矜天下无辜,岂期谢也。”
其行多如此类。
高祖少与诜善,雅推重之。
及起义,署为平西府记室参军,诜不屈。
平生少所游狎,河东柳恽欲与之交,诜距而不纳。
后湘东王临荆州,板为镇西府记室参军,不就。
普通中,诏曰:“明扬振滞,为政所先;旌贤求士,梦伫斯急。
新野庾诜,止足栖退,自事却扫,经史文艺,多所贯习;颍川庾承先,学通黄、老,该涉释教;并不竞不营,安兹枯槁,可以镇躁敦俗。
诜可黄门侍郎,承先可中书侍郎。
勒州县时加敦遣,庶能屈志,方冀盐梅。”
诜称疾不赴。
晚年以后,尤遵释教。
宅内立道场,环绕礼忏,六时不辍。
诵《法华经》,每日一遍。
后夜中忽见一道人,自称愿公,容止甚异,呼诜为上行先生,授香而去。
中大通四年,因昼寝,忽惊觉曰:“愿公复来,不可久住。”
颜色不变,言终而卒,时年七十八。
举室咸闻空中唱“上行先生已生弥净域矣”。
高祖闻而下诏曰:“旌善表行,前王所敦。
新野庾诜,荆山珠玉,江陵杞梓,静侯南度,固有名德,独贞苦节,孤芳素履。
奄随运往,恻怆于怀。
宜谥贞节处士,以显高烈。”
诜所撰《帝历》二十卷、《易林》二十卷、续伍端休《江陵记》一卷、《晋朝杂事》五卷、《总抄》八十卷,行于世。
子曼倩,字世华,亦早有令誉。
世祖在荆州,辟为主簿,迁中录事。
每出,世祖常目送之,谓刘之遴曰:“荆南信多君子,虽美归田凤,清属桓阶,赏德标奇,未过此子。”
后转谘议参军。
所著《丧服仪》、《文字体例》、《庄老义疏》,注《算经》及《七曜历术》,并所制文章,凡九十五卷。
子季才,有学行。
承圣中,仕至中书侍郎。
江陵陷,随例入关。
张孝秀,字文逸,南一陽一宛人也。
少仕州为治中从事史。
遭母忧,服阕,为建安王别驾。
顷之,遂去职归山,居于东林寺。
有田数十顷,部曲数百人,率以力田,尽暴山众,远近归慕,赴之如市。
孝秀一性一通率,不好浮华,常冠谷皮巾,蹑蒲履,手执并榈皮麈尾。
服寒食散,盛冬能卧于石。
博涉群书,专一精一释典。
善谈论,工隶书,凡诸艺能,莫不明习。
普通三年,卒,时年四十二,室中皆闻有非常香气。
太宗闻,甚伤悼焉,与刘慧斐书,述其贞白云。
庾承先,字子通,颍川焉陵人也。
少沉静有志一操一,是非不涉于言,喜愠不形于色,人莫能窥也。
弱岁受学于南一陽一刘虬,强记敏识,出于群辈。
玄经释典,一靡一不该悉;九流《七略》,咸所一精一练。
郡辟功曹不就,乃与道士王僧镇同游衡岳。
晚以弟疾还乡里,遂居于土台山。
鄱一陽一忠烈王在州,钦其风味,要与游处。
又令讲《老子》,远近名僧,咸来赴集,论难锋起,异端竞至,承先徐相酬答,皆得所未闻。
忠烈王尤加钦重,征州主簿;湘东王闻之,亦板为法曹参军;并不赴。
中大通三年,庐山刘慧斐至荆州,承先与之有旧,往从之。
荆陕学徒,因请承先讲《老子》。
湘东王亲命驾临听,论议终日,深相赏接。
留连月余日,乃还山。
王亲祖道,并赠篇什,隐者美之。
其年卒,时年六十。
陈吏部尚书姚察曰:世之诬处士者,多云纯盗虚名而无适用,盖有负其实者。
若诸葛璩之学术,阮孝绪之簿阀,其取进也岂难哉?终于隐居,固亦一性一而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