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书
卷五十四
列传第二十四
陆机(孙拯弟云云弟耽从父兄喜)
陆机,字士衡,吴郡人也。
祖逊,吴丞相。
父抗,吴大司马。
机身长七尺,其声如钟。
少有异才,文章冠世,伏膺儒术,非礼不动。
抗卒,领父兵为牙门将。
年二十而吴灭,退居旧里,闭门勤学,积有十年。
以孙氏在吴,而祖父世为将相,有大勋于江表,深慨孙皓举而弃之,乃论权所以得,皓所以亡,又欲述其祖父功业,遂作《辩亡论》二篇。
其上篇曰:
昔汉氏失御,一奸一臣窃命,祸基京畿,毒遍宇内,皇纲弛顿,王室遂卑。
于是群雄蜂骇,义兵四合。
吴武烈皇帝慷慨下国,电发荆南,权略纷纭,忠勇伯世,威棱则夷羿震荡,兵交则丑虏授馘,遂扫清宗祊,蒸禋皇祖。
于时云兴之将带州,猋起之师跨邑,哮阚之群风驱,熊罴之族雾合。
虽兵以义动,同盟戮力,然皆苞藏祸心,阻兵怙乱,或师无谋律,丧威稔寇。
忠规武节,未有如此其著者也。
武烈既没,长沙桓王逸才命世,弱冠秀发,招揽遗老,与之述业。
神兵东驱,奋寡犯众,攻无坚城之将,战无交锋之虏。
诛叛柔服,而江外底定;饬法修师,则威德翕赫。
宾礼名贤,而张公为之雄;交御豪俊,而周瑜为之杰。
彼二君子皆弘敏而多奇,雅达而聪哲,故同方者以类附,等契者以气集,江东盖多士矣。
将北伐诸华,诛鉏干纪,旋皇舆于夷庚,反帝坐于紫闼,挟天子以令诸侯,清天步而归旧物。
戎车既次,群凶侧目,大业未就,中世而殒。
用集我大皇帝,以奇踪袭逸轨,睿心因令图,从政咨于故实,播宪稽乎遗风;而加之以笃敬,申之以节俭,畴谘俊茂,好谋善断,束帛旅于丘园,旌命交乎涂巷。
故豪彦寻声而响臻,志士晞光而景骛,异人辐辏,猛士如林。
于是张公为师傅;周瑜、陆公、鲁肃、吕蒙之俦,入为腹心,出为股肱;甘宁、凌统、程普、贺齐、硃桓、硃然之徒奋其威,韩当、潘璋、黄盖、蒋钦、周泰之属宣其力;风雅则诸葛瑾、张承、步骘以名声光国,政事则顾雍、潘浚、吕范、吕岱以器任干职,奇伟则虞翻、陆绩、张惇以风义举政,奉使则赵咨、沈珩以敏达延誉,术数则吴范、赵达以禨祥协德;董袭、陈武杀身以卫主,骆统、刘基强谏以补过。
谋无遗计,举不失策。
故遂割据山川,跨制荆、吴,而与天下争衡矣。
魏氏尝藉战胜之威,率百万之师,浮邓塞之舟,下汉一陰一之众,羽楫万计,龙跃顺流,锐师千旅,武步原隰,谟臣盈室,武将连衡,喟然有吞江浒之志,壹宇宙之气。
而周瑜驱我偏师,黜之赤壁,丧旗乱辙,仅而获免,收迹远遁。
汉王亦凭帝王之号,帅巴、汉之人,乘危骋变,结垒千里,志报关羽之败,图收湘西之地。
而我陆公亦挫之西陵,覆师败绩,困而后济,绝命永安。
续以濡须之寇,临川摧锐;蓬茏之战,孑轮不反。
由是二邦之将,丧气挫锋,势<血丑>财匮,而吴莞然坐乘其弊,故魏人请好,汉氏乞盟,遂跻天号,鼎峙而立。
西界庸、益之郊,北裂淮、汉之涘,东苞百越之地,南括群蛮之表。
于是讲八代之礼,搜三王之乐,告类上帝,拱揖群后。
武臣毅卒,循江而守;长棘劲铩,望猋而奋。
庶尹尽辨于上,黎元展业于下,化协殊裔,风衍遐圻。
乃俾一介行人,抚巡外域,巨象逸骏,扰于外闲,明珠玮宝,耀于内府,珍瑰重迹而至,奇玩应响而赴;輶轩骋于南荒,冲輣息于朔野;黎庶免干戈之患,戎马无晨服之虞,而帝业固矣。
大皇既没,幼主莅朝,一奸一回肆虐。
景皇聿兴,虔修遗宪,政无大阙,守文之良主也。
降及归命之初,典刑未灭,故老犹存。
大司马陆公以文武熙朝,左丞相陆凯以謇谔尽辨,而施绩、范慎以威重显,丁奉、钟离斐以武毅称,孟宗、丁碧之徒为公卿,楼玄、贺邵之属掌机事,元首虽病,股肱犹良。
爰逮末叶,群公既丧,然后黔首有瓦解之患,皇家有土崩之衅,历命应化而微,王师蹑运而发,卒散于陈,众奔于邑,城池无籓篱之固,山川无沟阜之势,非有工输云梯之械,智伯灌激之害,楚子筑室之围,燕人济西之队,军未浃辰而社稷夷矣。
虽忠臣孤愤,烈士死节,将奚救哉!
夫曹、刘之将非一世所选,向时之师无曩日之众,战守之道抑有前符,险阻之利俄然未改,而成败贸理,古今诡趣,何哉?彼此之化殊,授任之才异也。
其下篇曰:
昔三方之王也,魏人据中夏,汉氏有岷、益,吴制荆、扬而掩有交、广。
曹氏虽功济诸华,虐亦深矣,其人怨。
刘翁因险以饰智,功已薄矣,其俗陋。
夫吴,桓王基之以武,太祖成之以德,聪明睿达,懿度弘远矣。
其求贤如弗及,血阝人如稚子,接士尽盛德之容,亲仁罄丹府之一爱一。
拔吕蒙于戎行,试潘浚于系虏。
推诚信士,不恤人之我欺;量能授器,不患权之我偪。
执鞭鞠躬,以重陆公之威;悉委武卫,以济周瑜之师。
卑宫菲食,丰功臣之赏;披怀虚己,纳谟士之算。
故鲁肃一面而自托,士燮蒙险而效命。
高张公之德,而省游田之娱;贤诸葛之言,而割情一欲之欢;感陆公之规,而除刑法之烦;奇刘基之议,而作三爵之誓;屏气跼蹐,以伺子明之疾;分滋损甘,以育凌统之孤;登坛慷忾,归鲁子之功;削投怨言,信子瑜之节。
是以忠臣竞尽其谟,志士咸得肆力,洪规远略,固不厌夫区区者也。
故百官苟合,庶务未遑。
初都建鄴,群臣请备礼秩,天子辞而弗许,曰:“天下其谓朕何!”宫室舆服,盖慊如也。
爰及中叶,天人之分既定,故百度之缺粗修,虽醲化懿纲,未齿乎上代,抑其体国经邦之具,亦足以为政矣。
地方几万里,带甲将百万,其野沃,其兵练,其器利,其财丰;东负沧海,西阻险塞,长江制其区宇,峻山带其封域,国家之利未见有弘于兹者也。
借使守之以道,御之以术,敦率遗典,勤人谨政,修定策,守常险,则可以长世永年,未有危亡之患也。
或曰:“吴、蜀脣齿之国也,夫蜀灭吴亡,理则然矣。”
夫蜀,盖籓援之与国,而非吴人之存亡也。
其郊境之接,重山积险,陆无长毂之径;川厄流迅,水有惊波之艰。
虽有锐师百万,启行不过千夫;轴轳千里,前驱不过百舰。
故刘氏之伐,陆公喻之长蛇,其势然也。
昔蜀之初亡,朝臣异谋,或欲积石以险其流,或欲机械以御其变。
天子总群议以谘之大司马陆公,公以四渎天地之所以节宣其气,固无可遏之理,而机械则彼我所共,彼若弃长技以就所屈,即荆、楚而争舟楫之用,是天赞我也,将谨守峡口以待擒耳。
逮步阐之乱,凭宝城以延强寇,资重币以诱群蛮。
于时大邦之众,云翔电发,悬旍江介,筑垒遵渚,衿带要害,以止吴人之西,巴、汉舟师,沿江东下。
陆公偏师三万,北据东坑,深沟高垒,按甲养威。
反虏宛迹待戮,而不敢北窥生路,强寇败绩宵遁,丧师太半。
分命锐师五千,西御水军,东西同捷,献俘万计。
信哉贤人之谋,岂欺我哉!自是烽燧罕惊,封域寡虞。
陆公没而潜谋兆,吴衅深而六师骇。
夫太康之役,众未盛乎曩日之师;广州之乱,祸有愈乎向时之难,而邦家颠覆,宗庙为墟。
呜呼!“人之云亡,邦国殄瘁”,不其然欤!
《易》曰“汤、武革命顺乎天”,或曰“乱不极则治不形”,言帝王之因天时也。
古人有言曰“天时不如地利”,《易》曰“王侯设险以守其国”,言为国之恃险也。
又曰“地利不如人和”,“在德不在险”,言守险之在人也。
吴之兴也,参而由焉,孙卿所谓合其参者也。
及其亡也,恃险而已,又孙卿所谓舍其参者也。
夫四州之萌非无众也,大江以南非乏俊也,山川之险易守也,劲利之器易用也,先政之策易修也,功不兴而祸遘何哉?所以用之者失也。
故先王达经国之长规,审存亡之至数,谦己以安百姓,敦惠以致人和,宽冲以诱俊乂之谋,慈和以结士庶之一爱一。
是以其安也,则黎元与之同庆,及其危也,则兆庶与之同患。
安与众同庆,则其危不可得也;危与下同患,则其难不足血阝也。
夫然,故能保其社稷而固其土宇,《麦秀》无悲殷之思,《黍离》无愍周之感也。
至太康末,与弟云俱入洛,造太常张华。
华素重其名,如旧相识,曰:“伐吴之役,利获二俊。”
又尝诣侍中王济,济指羊酪谓机曰:“卿吴中何以敌此?”
答云:“千里莼羹,未下盐豉。”
时人称为名对。
张华荐之诸公。
后太傅杨骏辟为祭酒。
会骏诛,累迁太子洗马、著作郎。
范一陽一卢志于众中问机曰:“陆逊、陆抗于君近远?”
机曰:“如君于卢毓、卢廷。”
志默然。
既起,云谓机曰:“殊邦遐远,容不相悉,何至于此!”机曰:“我父祖名播四海,宁不知邪!”议者以此定二陆之优劣。
吴王晏出镇淮南,以机为郎中令,迁尚书中兵郎,转殿中郎。
赵王伦辅政,引为相国参军。
豫诛贾谧功,赐爵关中侯。
伦将篡位,以为中书郎。
伦之诛也,齐王冏以机职在中书,九锡文及禅诏疑机与焉,遂收机等九人付廷尉。
赖成都王颖、吴王晏并救理之,得减死徙边,遇赦而止。
初机有骏犬,名曰黄耳,甚一爱一之。
既而羁寓京师,久无家问,笑语犬曰:“我家绝无书信,汝能赍书取消息不?”
犬摇尾作声。
机乃为书以竹筒盛之而系其颈,犬寻路南走,遂至其家,得报还洛。
其后因以为常。
时中国多难,顾荣、戴若思等咸劝机还吴,机负其才望,而志匡世难,故不从。
冏既矜功自伐,受爵不让,机恶之,作《豪士赋》以刺焉。
其序曰:
夫立德之基有常,而建功之路不一。
何则?修心以为量者存乎我,因物以成务者系乎彼。
存乎我者,隆杀止乎其域;系乎彼者,丰约惟所遭遇。
落叶俟微飙以陨,而风之力盖寡;孟尝遭雍门以泣,而琴之感以末。
何哉?欲陨之叶无所假烈风,将坠之泣不足烦哀响也。
是故苟时启于天,理尽于人,庸夫可以济圣贤之功,斗筲可以定烈士之业。
故曰“才不半古,功已倍之”,盖得之于时世也。
历观今古,徼一时之功而居伊、周之位者有矣。
夫我之自我,智士犹婴其累;物之相物,昆虫皆有此情。
夫以自我之量而挟非常之勋,神器晖其顾眄,万物随其俯仰,心玩居常之安,耳饱从谀之说,岂识乎功在身外,任出才表者哉!且好荣恶辱,有生之所大期,忌盈害上,鬼神犹且不免,人主一操一其常一柄一,天下服其大节,故曰天可仇乎。
而时有玄服荷戟,立乎庙门之下,援旗誓众,奋于阡陌之上,况乎世主制命,自下裁物者乎!便树恩不足以敌怨,勤兴利不足以补害,故曰代大匠斫者必伤其手。
且夫政由宁氏,忠臣所以慷慨;祭则寡人,人主所不久堪。
是以君奭怏怏,不悦公旦之举;高平师师,侧目博陆之势。
而成王不遣嫌吝于怀,宣帝若负芒刺于背,非其然者欤?
嗟乎!扁于四表,德莫富焉。
王曰叔父,亲莫昵焉。
登帝天位,功莫厚焉。
守节没齿,忠莫至焉。
而倾侧颠沛,仅而自全,则伊生抱明允以婴戮,文子怀忠敬而齿剑,固其所也。
因斯以言,夫以笃圣穆亲,如彼之懿,大德至忠,如此之盛,尚不能取信于人主之怀,止谤于众多之口,过此以往,恶睹其可!安危之理,断可识矣。
又况乎饕大名以冒道家之忌,运短才而易圣哲所难者哉!身危由于势过,而不知去势以求安;祸积起于一宠一盛,而不知辞一宠一以招福。
见百姓之谋己,则申宫警守,以崇不畜之威;惧万方之不服,则严刑峻制,以贾伤心之怨。
然后威穷乎震主,而怨行乎上下,众心日陊,危机将发,而方偃仰瞪眄,谓足以夸世,笑古人之未工,忘己事之已拙,知曩勋之可矜,暗成败之有会。
是以事穷运尽,必有颠仆;风起尘合,而祸至常酷也。
圣人忌功名之过己,恶一宠一禄之逾量,盖为此也。
夫恶欲之大端,贤愚所共有,而游子殉高位于生前,志士思垂名于身后,受生之分,惟此而已。
夫盖世之业,名莫盛焉;率意无违,欲莫顺焉。
借使伊人颇览天道,知尽不可益,盈难久持,超然自引,高揖而退,则巍巍之盛,仰邈前贤,洋洋之风,俯观来籍,而大欲不止于身,至乐无愆乎旧,节弥效而德弥广,身逾逸而名逾劭。
此之不为,而彼之必昧,然后河海之迹堙为穷流,一匮之衅积成山岳,名编凶顽之条,身厌荼毒之痛,岂不谬哉!笔聊为赋焉,庶使百世少有悟云。
冏不之悟,而竟以败。
机又以圣王经国,义在封建,因采其远指,著《五等论》曰:
夫体国经野,先王所慎,创制垂基,思隆后叶。
然而经略不同,长世异术。
五等之制,始于黄、唐,郡县之治,创于秦、汉,得失成败,备在典谟,是以其详可得而言。
夫王者知帝业至重,天下至广。
广不可以偏制,重不可以独任。
任重必于借力,制广终乎因人。
故设官分职,所以轻其任也;并建伍长,所以弘其制也。
于是乎立其封疆之典,裁其亲疏之宜,使万国相维,以成盘石之固;宗庶杂居,而定维城之业。
又有以见绥世之长御,识人情之大方,知其为人不如厚己,利物不如图身;安上在于悦下,为己存乎利人。
故《易》曰“悦以使人,人忘其劳”,孙卿曰“不利而利之,不如利而后利之利也”。
是以分天下以厚乐,则己得与之同忧;飨天下以丰利,而己得与之共害。
利博而恩笃,乐远则忧深,故诸侯享食土之实,万国受传世之祚。
夫然,则南面之君各务其政,九服之内知有定主,上之子一爱一于是乎生,下之礼信于是乎结,世平足以敦风,道衰足以御暴。
故强毅之国不能擅一时之势,雄俊之人无所寄霸王之志。
然后国安由万邦之思化,主尊赖群后之图身,譬犹众目营方,则天网自昶;四体辞难,而心膂获乂。
盖三代所以直道,四王所以垂业也。
夫盛衰隆弊,理所固有,教之废兴,系乎其人,原法期于必谅,明道有时而暗。
故世及之制弊于强御,厚下之典漏于末折,侵弱之衅遘自三委,陵夷之祸终乎七雄。
昔成汤亲照夏后之鉴,公旦目涉商人之戒,文质相济,损益有物。
然五等之礼,不革于时,封畛之制,有隆尔者,岂玩二王之祸而暗经世之算乎?固知百世非可悬御,善制不能无弊,而侵弱之辱愈于殄祀,土崩之困痛于陵夷也。
是以经始获其多福,虑终取其少祸,非谓侯伯无可乱之符,郡县非兴化之具。
故国忧赖其释位,主弱凭于翼戴。
及承微积弊,王室遂卑,犹保名位,祚垂后嗣,皇统幽而不辍,神器否而必存者,岂非事势使之然欤!
降及亡秦,弃道任术,惩周之失,自矜其得。
寻斧始于所庇,制国昧于弱下,国庆独飨其利,主忧莫与共害。
虽速亡趋乱,不必一道,颠沛之衅,实由孤立。
是盖思五等之小怨,亡万国之大德,知陵夷之可患,暗土崩之为痛也。
周之不竞,有自来矣。
国乏令主,十有余世。
然片言勤王,诸侯必应,一朝振矜,远国先叛,故强晋收其请隧之图,暴楚顿其观鼎之志,岂刘、项之能窥关,胜、广之敢号泽哉!借使秦人因循其制,虽则无道,有与共亡,覆灭之祸,岂在曩日!
汉矫秦枉,大启王侯,境土逾溢,不遵旧典,故贾生忧其危,晁错痛其乱。
是以诸侯岨其国家之富,凭其士庶之力,势足者反疾,土狭者逆迟,六臣犯其弱纲,七子冲其漏网,皇祖夷于黔徒,西京病于东帝。
是盖过正之灾,而非建侯之累也。
然吕氏之难,朝士外顾;宋昌策汉,必称诸侯。
逮至中叶,忌其失节,割削宗子,有名无实,天下旷然,复袭亡秦之轨矣。
是以五侯作威,不忌万国;新都袭汉,易于拾遗也。
光武中兴,纂隆皇统,而由遵覆车之遗辙,养丧家之宿疾,仅及数世,一奸一宄弃斥。
卒有强臣专朝,则天下风一靡一,一夫从衡,而城池自夷,岂不危哉!
在周之衰,难兴王室,放命者七臣,干位者三子,嗣王委其九鼎,凶族据其天邑,钲鼙震于阃宇,锋镝流于绛阙,然祸止畿甸,害不覃及,天下晏然,以安待危。
是以宣王兴于共和,襄惠振于晋、郑。
岂若二汉阶闼暂扰,而四海已沸,嬖臣朝入,九服夕乱哉!
远惟王莽篡逆之事,近览董卓擅权之际,亿兆悼心,愚智同痛。
然周以之存,汉以之亡,夫何故哉?岂世乏曩时之臣,士无匡合之志欤?盖远绩屈于时异,雄心挫于卑势耳。
故烈士扼腕,终委寇仇之手;中人变节,以助虐国之桀。
虽复时有鸠合同志以谋王室,然上非奥主,下皆市人,师旅无先定之班,君臣无相保之志,是以义兵云合,无救劫杀之祸,众望未改,而已见大汉之灭矣。
或以“诸侯世位,不必常全,昏主暴君,有时比迹,故五等所以多乱。
今之牧守,皆官方庸能,虽或失之,其得固多,故郡县易以为政”。
夫德之休明,黜陟日用,长率连属,咸述其职,而一婬一昏之郡无所容过,何则其不治哉!笔先代有以兴矣。
苟或衰陵,百度自悖,鬻官之吏以货准财,则贪残之萌皆群后也,安在其不乱哉!笔后王有以之废矣。
且要而言之,五等之君,为己思政;郡县之长,为吏图物。
何以征之?盖企及进取,仕子之常志;修己安人,良士所希及。
夫进取之情锐,而安人之誉迟,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,在位所不惮;损实事以养名者,官长所夙慕也。
君无卒岁之图,臣挟一时之志。
五等则不然。
知国为己土,众皆我民;民安,己受其利;国伤,家婴其病。
故前人欲以垂后,后嗣思其堂构,为上无苟且之心,群下知胶固之义。
使其并贤居政,则功有厚薄;两愚处乱,则过有深浅。
然则八代之制,几可以一理贯;秦、汉之典,殆可以一言蔽也。
时成都王颖推功不居,劳谦下士。
机既感全济之恩,又见朝廷屡有变难,谓颖必能康隆晋室,遂委身焉。
颖以机参大将军军事,表为平原内史。
太安初,颖与河间王颙起兵讨长沙王乂,假机后将军、河北大都督,督北中郎将王粹、冠军牵秀等诸军二十余万人。
机以三世为将,道家所忌,又羁旅入宦,屯居群士之右,而王粹、牵秀等皆有怨心,固辞都督。
颖不许。
机乡人孙惠亦劝机让都督于粹,机曰:“将谓吾为首鼠避贼,适所以速祸也。”
遂行。
颖谓机曰:“若功成事定,当爵为郡公,位以台司,将军勉之矣!”机曰:“昔齐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,燕惠疑乐毅以失垂成之业,今日之事,在公不在机也。”
颖左长史卢志心害机一宠一,言于颖曰:“陆机自比管、乐,拟君暗主,自古命将遣师,未有臣陵其君而可以济事者也。”
颖默然。
机始临戎,而牙旗折,意甚恶之。
列军自朝歌至于河桥,鼓声闻数百里,汉、魏以来,出师之盛,未尝有也。
长沙王乂奉天子与机战于鹿苑,机军大败,赴七里涧而死者如积焉,水为之不流,将军贾棱皆死之。
初,宦人孟玖弟超并为颖所嬖一宠一。
超领万人为小都督,未战,纵兵大掠。
机录其主者。
超将铁骑百余人,直入机麾下夺之,顾谓机曰:“貉奴能作督不!”机司马孙拯劝机杀之,机不能用。
超宣言于众曰:“陆机将反。”
又还书与玖言机持两端,军不速决。
及战,超不受机节度,轻兵独进而没。
玖疑机杀之,遂谮机于颖,言其有异志。
将军王阐、郝昌、公师籓等皆玖所用,与牵秀等共证之。
颖大怒,使秀密收机。
其夕,机梦黑幰绕车,手决不开,天明而秀兵至。
机释戎服,著白帢,与秀相见,神色自若,谓秀曰:“自吴朝倾覆,吾兄弟宗族蒙国重恩,入侍帷幄,出剖符竹。
成都命吾以重任,辞不获已。
今日受诛,岂非命也!”因与颖笺,词甚凄恻。
既而叹曰:“华亭鹤唳,岂可复闻乎!”遂遇害于军中,时年四十三。
二子蔚、夏亦同被害。
机既死非其罪,士卒痛之,莫不流涕。
是日昏雾昼合,大风折木,平地尺雪,议者以为陆氏之冤。
机天才秀逸,辞藻宏丽,张华尝谓之曰:“人之为文,常恨才少,而子更患其多。”
弟云尝与书曰:“君苗见兄文,辄欲烧其笔砚。”
后葛洪著书,称“机文犹玄圃之积玉,无非夜光焉,五河之吐流,泉源如一焉。
其弘丽妍赡,英锐漂逸,亦一代之绝乎!”其为人所推服如此。
然好游权门,与贾谧亲善,以进趣获讥。
所著文章凡三百余篇,并行于世。
孙拯者,字显世,吴都富春人也。
能属文,仕吴为黄门郎。
孙皓世,侍臣多得罪,惟拯与顾荣以智全。
吴平后,为涿令,有称绩。
机既为孟玖等所诬收拯考掠,两踝骨见,终不变辞。
门生费慈、宰意二人诣狱明拯,拯譬遣之曰:“吾义不可诬枉知故,卿何宜复尔?”
二人曰:“仆亦安得负君!”拯遂死狱中,而慈、意亦死。
云字士龙,六岁能属文,一性一清正,有才理。
少与兄机齐名,虽文章不及机,而持论过之,号曰“二陆”。
幼时吴尚书广陵闵鸿见而奇之,曰:“此兒若非龙驹,当是凤雏。”
后举云贤良,时年十六。
吴平,入洛。
机初诣张华,华问云何在。
机曰:“云有笑疾,未敢自见。”
俄而云至。
华为人多姿制,又好帛绳缠须。
云见而大笑,不能自已。
先是,尝著缞绖上船,于水中顾见其影,因大笑落水,人救获免。
云与荀隐素未相识,尝会华坐,华曰:“今日相遇,可勿为常谈。”
云因抗手曰:“云间陆士龙。”
隐曰:“日下荀鸣鹤。”
鸣鹤,隐字也。
云又曰:“既开青云睹白雉,何不张尔弓,挟尔矢?”
隐曰:“本谓是云龙骙骙,乃是山鹿野麋。
兽微一弩一强,是以发迟。”
华抚手大笑。
刺史周浚召为从事,谓人曰:“陆士龙当今之颜子也。”
俄以公府掾为太子舍人,出补浚仪令。
县居都会之要,名为难理。
云到官肃然,下不能欺,市无二价。
人有见杀者,主名不立,云录其妻,而无所问。
十许日遣出,密令人随后,谓曰:“其去不出十里,当有男子候之与语,便缚来。”
既而果然。
问之具服,云:“与此妻通,共杀其夫,闻妻得出,欲与语,惮近县,故远相要候。”
于是一县称其神明。
郡守害其能,屡谴责之,云乃去官。
百姓追思之,图画形象,配食县社。
寻拜吴王晏郎中令。
晏于西园大营第室,云上书曰:“臣窃见世祖武皇帝临朝拱默,训世以俭,即位二十有六载,宫室台榭无所新营,屡发明诏,厚戒丰奢。
国家纂承,务在遵奉,而世俗陵迟,家竞盈溢,渐渍波荡,遂已成风。
虽严诏屡宣,而侈俗滋广。
每观诏书,众庶叹息。
清河王昔起墓宅时,手诏追述先帝节俭之教,恳切之旨,形于四海。
清河王毁坏成宅以奉诏命,海内听望,咸用欣然。
臣愚以先帝遗教日以陵替,今与国家协崇大化、追阐前踪者,实在殿下。
先敦素朴而后可以训正四方;凡在崇丽,一宜节之以制,然后上厌帝心,下允时望。
臣以凡才,特蒙拔擢,亦思竭忠效节以报所受之施,是以不虑犯迕,敢陈所怀。
如愚臣言有可采,乞垂三省。”
时晏信任部将,使覆察诸官钱帛,云又陈曰:“伏见令书,以部曲将李咸、冯南、司马吴定、给使徐泰等覆校诸官市买钱帛簿。
臣愚以圣德龙兴,光有大国,选众官材,庶工肄业。
中尉该、大农诞皆清廉淑慎,恪居所司,其下众官,悉州闾一介,疏暗之咎,虽可日闻,至于处义用情,庶无大戾。
今咸、南军旅小人,定、泰士卒厮贱,非有清慎素著,忠公足称。
大臣所关,犹谓未详,咸等督察,然后得信,既非开国勿用之义,又伤殿下推诚旷荡之量。
虽使咸等能尽节益国,而功利百倍,至于光辅国美,犹未若开怀信士之无失。
况所益不过姑息之利,而使小人用事,大道陵替,此臣所以慷慨也。
臣备位大臣,职在献可,苟有管见,敢不尽辨。
愚以宜发明令,罢此等覆察,众事一付治书,则大信临下,人思尽节矣。”
云一爱一才好士,多所贡达。
移书太常府荐同郡张赡曰:“盖闻在昔圣王,承天御世,殷荐明德,思和人神,莫不崇典谟以教思,兴礼学以陶远。
是以帝尧昭焕而道协人天,西伯质文而周隆二代。
大晋建皇,崇配天地,区夏既混,礼乐将庸。
君侯应历运之会,赞天人之期,博延俊茂,熙隆载典。
伏见卫将军舍人同郡张赡,茂德清粹,器思深通。
初慕圣门,栖心重仞,启涂及阶,遂升枢奥。
一抽一灵匮于秘宫,披金滕于玄夏,思乐百氏,博采其珍;辞迈翰林,言敷其藻。
探微集逸,思心洞神;论道属书,篇章光觌。
含奇宰府,婆娑公门。
栖静隐宝,沦虚藏器;褧裳袭锦,缁衣被玉。
曾泉改路,悬车将迈,考盘下位,岁聿屡迁。
搢绅之士,具怀忾恨。
方今太清辟宇,四门启籥,玄纲括地,天网广罗;庆云兴以招龙,和风起而仪凤,诚岩一穴一耀颖之秋,河津托乘之日也。
而赡沈沦下位,群望悼心。
若得端委太学,错综先典;垂缨玉阶,论道紫宫,诚帝室之瑰宝,清庙之伟器。
广乐九奏,必登昊天之庭;《韶》《夏》六变,必飨上帝之祀矣。”
入为尚书郎、侍御史、太子中舍人、中书侍郎。
成都王颖表为清河内史。
颖将讨齐王冏,以云为前锋都督。
会冏诛,转大将军右司马。
颖晚节政衰,云屡以正言忤旨。
孟玖欲用其父为邯郸令,左长史卢志等并阿意从之,而云固执不许,曰:“此县皆公府掾资,岂有黄门父居之邪!”玖深忿怨。
张昌为乱,颖上云为使持节、大都督、前锋将军以讨昌。
会伐长沙王,乃止。
机之败也,并收云。
颖官属江统、蔡克、枣嵩等上疏曰:“统等闻人主圣明,臣下尽辨,苟有所怀,不敢不献。
昨闻教以陆机后失军期,师徒败绩,以法加刑,莫不谓当。
诚足以肃齐三军,威示远近,所谓一人受戮,天下知诫者也。
且闻重教,以机图为反逆,应加族诛,未知本末者,莫不疑惑。
夫爵人于朝,与众共之;刑人于市,与众弃之。
惟刑之恤,古人所慎。
今明公兴举义兵,以除国难,四海同心,云合响应,罪人之命,悬于漏刻,泰平之期,不旦则夕矣。
机兄弟并蒙拔擢,俱受重任,不当背罔极之恩,而向垂亡之寇;去泰山之安,而赴累一卵一之危也。
直以机计虑浅近,不能董摄群帅,致果杀敌,进退之间,事有疑似,故令圣鉴未察其实耳。
刑诛事大,言机有反逆之征,宜令王粹、牵秀检校其事。
令事验显然,暴之万姓,然后加云等之诛,未足为晚。
今此举措,实为太重,得则足令天下情服,失则必使四方心离,不可不令审谛,不可不令详慎。
统等区区,非为陆云请一身之命,实虑此举有得失之机,敢竭愚戆,以备诽谤。”
颖不纳。
统等重请,颖迟回者三日。
卢志又曰:“昔赵王杀中护军赵浚,赦其子骧,骧诣明公而击赵,即前事也。”
蔡克入至颖前,叩头流血,曰:“云为孟玖所怨,远近莫不闻。
今果见杀,罪无彰验,将令群心疑惑,窃为明公惜之。”
僚属随克入者数十人,流涕固请,颖恻然有宥云色。
孟玖扶颖入,催令杀云。
时年四十二。
有二女,无男。
门生故吏迎丧葬清河,修墓立碑,四时祠祭。
所著文章三百四十九篇,又撰《新书》十篇,并行于世。
初,云尝行,逗宿故人家,夜暗迷路,莫知所从。
忽望草中有火光,于是趣之。
至一家,便寄宿,见一年少,美风姿,共谈老子,辞致深远。
向晓辞去,行十许里,至故人家,云此数十里中无人居,云意始悟。
却寻昨宿处,乃王弼冢。
云本无玄学,自此谈老殊进。
云弟耽为平东祭酒,亦有清誉,与云同遇害。
大将军参军孙惠与淮南内史硃诞书曰:“不意三陆相携暗朝,一旦湮灭,道业沦丧,痛酷之深,荼毒难言。
国丧俊望,悲岂一人!”其为州里所痛悼如此。
后东海王越讨颖,移檄天下,亦以机、云兄弟枉害罪状颖云。
喜字恭仲。
父瑁,吴吏部尚书。
喜仕吴,累迁吏部尚书。
少有声名,好学有才思。
尝为自叙,其略曰:“刘向省《新语》而作《新序》,桓谭咏《新序》而作《新论》。
余不自量,感子云之《法言》而作《言道》,睹贾子之美才而作《访论》,观子政《洪范》而作《古今历》,鉴蒋子通《万机》而作《审机》,读《幽通》、《思玄》、《四愁》而作《娱宾》、《九思》,真所谓忍愧者也。”
其书近百篇。
吴平,又作《西州清论》传于世,借称诸葛孔明以行其书也。
有《较论格品篇》曰:“或问予,薛莹最是国士之第一者乎?答曰:'以理推之,在乎四五之间,问者愕然请问。
答曰:'夫孙皓无道,肆其暴虐,若龙蛇其身,沈默其体,潜而勿用,趣不可测,此第一人也。
避尊居卑,禄代耕养,玄静守约,冲退澹然,此第二人也。
侃然体国思治,心不辞贵,以方见惮,执政不惧,此第三人也。
斟酌时宜,在乱犹显,意不忘忠,时献微益,此第四人也。
温恭修慎,不为谄首,无所云补,从容保一宠一,此第五人也。
过此已往,不足复数。
故第二已上,多沦没而远悔吝,第三已下,有声位而近咎累。
是以深识君子,晦其明而履柔顺也。
'问者曰:'始闻高论,终年启寤矣。
'”
太康中,下诏曰:“伪尚书陆喜等十五人,南士归称,并以贞洁不容皓朝,或忠而获罪,或退身修志,放在草野。
主者可皆随本位就下拜除,敕所在以礼发遣,须到随才授用。”
乃以喜为散骑常侍,寻卒。
子育,为尚书郎、弋一陽一太守。
赞曰:古人云:“虽楚有才,晋实用之。”
观夫陆机、陆云,实荆、衡之杞梓,挺圭璋于秀实,驰英华于早年,风鉴澄爽,神情俊迈。
文藻宏丽,独步当时;言论慷慨,冠乎终古。
高词迥映,如朗月之悬光;叠意回舒,若重岩之积秀。
千条析理,则电坼霜开;一绪连文,则珠流璧合。
其词深而雅,其义博而显,故足远超枚、马,高蹑王、刘,百代文宗,一人而已。
然其祖考重光,羽楫吴运,文武奕叶,将相连华。
而机以廊庙蕴才,瑚琏标器,宜其承俊乂之庆,奉佐时之业,申能展用,保誉流功。
属吴祚倾基,金陵毕气,君移国灭,家丧臣迁。
矫翮南辞,翻栖火树;飞鳞北逝,卒委汤池。
遂使一穴一碎双龙,巢倾两凤。
激一浪一之心未骋,遽骨修鳞;陵云之意将腾,先灰劲翮。
望其翔跃,焉可得哉!夫贤之立身,以功名为本;士之居世,以富贵为先。
然则荣利人之所贪,祸辱人之所恶,故居安保名,则君子处焉;冒危履贵,则哲士去焉。
是知兰植中涂,必无经时之翠;桂生幽壑,终保弥年之丹。
非兰怨而桂亲,岂涂害而壑利?而生灭有殊者,隐显之势异也。
故曰,衒美非所,罕有常安;韬奇择居,故能全一性一。
观机、云之行己也,智不逮言矣。
睹其文章之诫,何知易而行难?自以智足安时,才堪佐命,庶保名位,无忝前基。
不知世属未通,运钟方否,进不能辟昏匡乱,退不能屏迹全身,而奋力危邦,竭心庸主,忠抱实而不谅,谤缘虚而见疑,生在己而难长,死因人而易促。
上蔡之犬,不诫于前,华亭之鹤,方悔于后。
卒令覆宗绝祀,良可悲夫!然则三世为将,衅钟来叶;诛降不祥,殃及后昆。
是知西陵结其凶端,河桥收其祸末,其天意也,岂人事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