闲情偶寄
种植部 ○金钱
【原文】
金钱、金盏、剪春罗、剪秋罗诸种,皆化工所作之小巧文字。
因牡丹、芍药一开,造物之一精一华已竭,欲续不能,欲断不可,故作轻描淡写之文,以延其脉。
吾观于此,而识造物纵横之才力亦有穷时,不能似源泉混混,愈涌而愈出也。
合一岁所开之花,可作天工一部全稿。
梅花、水仙,试笔之文也,其气虽雄,其机尚涩,故花不甚大,而色亦不甚浓。
开至桃、李、棠、杏等花,则文心怒发,兴致淋漓,似有不可阻遏之势矣;然其花之大犹未甚,浓犹未至者,以其思路纷驰而不聚,笔机过纵而难收,其势之不可阻遏者,横肆也,非纯熟也。
迨牡丹、芍药一开,则文心笔致俱臻化境,收横肆而归纯熟,舒蓄积而罄光华,造物于此,可谓使才务尽,不留丝发之余矣。
然自识者观之,不待终篇而知其难继。
何也?世岂有开至树不能载、叶不能覆之花,而尚有一物焉高出其上、大出其外者乎?有开至众彩俱齐、一色不漏之花,而尚有一物焉红过于朱、白过于雪者乎?斯时也,使我为造物,则必善刀而藏矣。
乃天则未肯告乏也,夏欲试其技,则从而荷之;秋欲试其技,则从而菊之;冬则计穷力竭,尽可不花,而犹作蜡梅一种以塞责之。
数卉者,可不谓之芳妍尽致,足殿群芳者乎?然较之春末夏初,则皆强一弩一之末矣。
至于金钱、金盏、剪春罗、剪秋罗、滴滴金、石竹诸花,则明知一精一力不继,篇帙寥寥,作此以塞纸尾,犹人诗文既尽,附以零星杂著者是也。
由是观之,造物者极欲骋才,不肯自惜其力之人也;造物之才,不可竭而可竭,可竭而终不可竟竭者也。
究竟一部全文,终病其后来稍弱。
其不能弱始劲终者,气使之然,作者欲留余地而不得也。
吾谓才人著书,不应取法于造物,当秋冬其始,而春夏其终,则是能以蔗境行文,而免于一江一 淹才尽之诮矣。
【译文】
金钱、金盏、剪春罗、剪秋罗这几种花,都是造物主创作的小巧文章。
因为牡丹、芍药一开,造物主的一精一华就已经耗尽了,想要继续下去不可能,想就此罢手也不可以,所以才写出这种轻描淡写的文章,用来延续它的创作思路。
我看到这些花,才知道造物主纵横洋溢的才华也有穷尽的时候,不会像泉水的源头滚滚不息,越涌越出。
把一年中开的花加起来,可以看做是造物主的一部完整的书稿。
梅花和水仙是试笔的文字,气势虽然雄浑,但是技巧还比较生涩,所以花开得不大,颜色也不浓。
等到桃、李、海棠、杏这些花开放的时候,就文思奔放,兴致淋漓,好像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势头。
然而这些花还不太大,颜色也不是很浓,这是因为造物主的思路纷繁而且不集中,笔力纵横驰骋却很难收拢。
这种势头不能遏止,是由于这只是纵横随便,并不是技巧非常纯熟。
等到牡丹、芍药一开,文心笔致都进入了出神入化的境界,收敛纵横恣肆,技巧非常纯熟了,把所有积蓄的才华都发挥出来,可以说造物主在这里把才气全都用尽了,没有留下丝毫的余地。
然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,不需等到文章写完,造物主已经很难继续创作了。
为什么呢?难道世界上有一种花能开到树不能栽、叶不能盖,而且另有一种比它还高、还大的吗?难道有一种花色彩齐全、一色不漏,而且另有一种比它朱红、比它雪白吗?这个时候,如果我是造物主,就一定会把造物的工具藏起来。
可是老天不肯自认才乏,夏天想要试试技艺,就造出荷花;秋天想试试技艺,就造出ju花;冬天已经技穷才竭,完全可以不再造花了,但还是造出腊梅这种花来应付。
这几种花,难道不可以说是芳香美丽到了极致,完全可以成为群花的国王王后吗?然而同春末夏初的花相比,就都是强一弩一之末了。
至于金钱、金盏、剪春罗、剪秋罗、滴滴金、石竹这些花,造物主明知一精一力不济,篇幅也所剩不多,才写了这些东西来充塞纸尾,就像文人的诗文已经枯竭,附上一些零星杂著一样。
这样看来,造物主是一个极想逞能、不肯爱惜自己才气的人。
造物主的才能,不该枯竭,但是可以被耗尽;可以枯竭,但不能一下子全部耗尽。
毕竟这一本书的问题是后面稍弱。
不能开头弱结尾强,那是意气造成的,他想留些余地也不可能了。
我认为有才华的人写书,不要仿效造物主,应当把秋冬两季当做开始,把春夏两季作为终结,就能渐入佳境,避免被人讥诮为一江一 郎才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