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子他说
第十三章
一宠一辱若惊,贵大患若身。
何谓一宠一辱若惊?一宠一为下,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,是谓一宠一辱若惊。
何谓贵大患若身?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。
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?故责以身为天下,若可寄天下。
一爱一以身为天下,若可托天下。
一宠一辱谁能不动心
从十一章以来说明,人须能用物而不为物用,不为物累。
但能利物,而成为无为的大用。
因此再进而说明人生一宠一辱境界的根本症结所在,都因为我有身而来。
一宠一,是得意的总表相。
辱,是失意的总代号。
当一个人在成名、成功的时候,如非平素具有淡泊名利的真修养,一旦得意,便会欣喜若狂,喜极而泣,自然会有惊震心态,甚至有所谓得意忘形者。
例如在前清的考试时代,民间相传一则笑话,便是很好的说明。
有一个老童生,每次考试不中,但年纪已经步入中年了,这一次正好与儿子同科应考。
到了放榜的一天,儿子看榜回来,知道已经录取,赶快回家报喜。
他的父亲正好关在房里洗澡。
儿子敲门大叫说:爸爸,我已考取第几名了!老子在房里一听,便大声呵斥说:考取一个秀才,算得了什么,这样沉不住气,大声小叫!儿了一听,吓得不敢大叫,便轻轻地说:爸爸,你也是第几名考取了!老子一听,便打开一房门,一冲而出,大声呵斥说:你为什么不先说。
他忘了自己光着身一子,连衣裤都还没穿上呢!这便是“一宠一为下,得之若惊,失之若惊”的一个写照。
“受一宠一若惊”,大家都有很多的经验,只是大小经历太多了,好像便成为自然的现象。
相反的一面,便是失意若惊。
在若干年前,我住的一条街巷里,隔邻有一家,便是一个主管官员,逢年过节,大有门庭若市之慨。
有一年秋天,听说这家的主人,因事免职了,刚好接他位子的后任,便住在斜对门。
到了中秋的时候,进出这条巷子送礼的人,照旧很多。
有一天,前任主官的一个最小的孩子,站在门口玩耍,正好看到那些平时送礼来家的熟人,手提着东西,走向斜对门那边去了。
孩子天真无邪的好心,大声叫着说:某伯伯,我们住在这里,你走错了!弄得客人好尴尬,只有向着孩子苦笑,招招手而已。
有人看了很寒心,特来向我们说故事,感叹“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”。
我说,这是古今中外一律的世间相,何足为奇。
我们幼年的课外读物《昔时贤文》中,便有:“有酒有肉皆兄弟,患难何曾见一人?”
“贫居闹市无人问,富在深山有远亲。”
这不正是成年以后,勘破世俗常态的预告吗?在一般人来说,那是势利。
其实,人与人的交往,人际事物的交流,势利是其常态。
纯粹只讲道义,不顾势利,是非常的变一态。
物以稀为贵,此所以道义的绝对可贵了。
势利之交,古人有一特称,叫作“市道”之交。
市道,等于商场上的生意买卖,只看是否有利可图而已。
在战国的时候,赵国的名将廉颇,便有过“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”的历史经验。
如《史记》所载:
廉颇之免长平归也,失势之时,故客尽去。
及复用为将,客又复至。
廉颇曰:客退矣!客曰:吁!君何见之晚也。
夫天下以市道交。
君有势,我则从君。
君无势,则去。
此固其理也,有何怨乎!
廉颇平常所豢养的宾客们的对话,一点都没有错。
天下人与你廉大将军的交往,本来就都为利害关系而来的。
你有权势,而且也养得起我们,我们就都来追随你。
你一失势,当然就望望然而他去了。
这是世态的当然道理,“君何见之晚也”,你怎么到现在才知道,那未免太迟了一点吧!
有关人生的得意与失意,荣一宠一与羞辱之间的感受,古今中外,在官一场,在商场,在情场,都如剧场一样,是看得最明显的地方。
以男一女的情场而言,如所周知唐明皇最先一宠一爱一的梅妃,后来冷落在长门永巷之中,要想再见一面都不可能。
世间多少的痴一男怨女,因此一结而不能解脱,于是构成了无数哀艳恋情的文学作品!因此宋代诗人便有“羡他村落无盐女,不一宠一无惊过一生”的故作解脱语!无盐是指齐宣王的丑妃无盐君,历来都把她用作丑陋妇女的代名词。
其实,无盐也好,西施也好,不经绚烂,哪里知道平淡的可贵。
不经过荣耀,又哪里知道平凡的可一爱一。
这两句名诗,当然是出在久历风波,遍尝荣华而归于平淡以后的感言。
从文字的艺术看来,的确很美。
但从人生的实际经验来讲,谁又肯“知足常乐”而甘于淡泊呢!除非生而知之的圣哲如老子等辈。
其次,在人际关系上,不因荣辱而保持道义的,诸葛亮曾有一则名言,可为人们学习修养的最好座右铭,如云:
势利之交,难以经远。
士之相知,温不增华,寒不改弃,贯四时而不衰,历坦险而益固。
天下由来轻两臂
在我们旧式文学与人生的名言里,时常听到人们劝告别人的话,如“身外之物,何足挂齿”。
对于得意而受到的荣一宠一,与失意所遭遇的羞辱来讲,利害、得失,毕竟还只是人我生命的身外之物,在利害关头的时候,慷慨舍物买命,那是很常见的事。
除非有人把身外物看得比生命还更重要,那就不可以常理论了!
十多年前,有一个学生在课堂上问我,一爱一情哲学的内涵是什么?我的答复,人最一爱一的是我。
所谓“我一爱一你”,那是因为我要一爱一你才一爱一你。
当我不想,或不需要一爱一你的时候便不一爱一你。
因此,一爱一便是自我自私最极端的表达。
其实,人所最一爱一的既不是你,当然更不是他人,最一爱一的还是我自己。
那么,我是什么?是身一体吗?答案:不是的。
当你患重病的时候,医生宣告必须去了你某一部分重要的肢一体或器一官,你才能再活下去。
于是,差不多都会同意医生的意见,宁愿忍痛割舍从有生命以来,同甘共苦,患难相从的肢一体或器一官,只图自我生命的再活下去。
由此可见,即使是我的身一体,到了重要的利害关头,仍然不是我所最亲一爱一的,哪里还谈什么我真能一爱一你与他呢!所以明朝的诗僧(木有)堂禅师,便说出“天下由来轻两臂,世间何苦重连城”的隽语了!
“轻两臂”的故事,见于《庄子·杂篇》的《让王篇》。
韩魏相与争侵地,子华子见昭僖侯。
昭僖侯有忧色。
子华子曰: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,书之言曰:左手攫之则右手废,右手攫之则左手废。
然而摆之者必有天下。
君攫之乎?昭僖侯曰:寡人不攫也。
子华子曰:甚善。
自是观之,两臂重于天下也。
身亦重于两臂。
、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。
今之所争者,其轻于韩又远。
君固愁身伤生以优戚不得也。
僖侯曰:善哉!教寡人者众矣,未尝得闻此言也。
所以说:“虽富贵不以养伤身。
虽贫贱不以利累形。”
老子亦因此而指出“吾所以有大患者,为吾有身,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”的基本哲学。
再进而说明外王于天下的侯王将相们,所谓以“一身系天下安危”者的最大认识,必须以一爱一己之心,来珍惜呵护天下的全民,发挥出对全人类的大一爱一心,才能寄以“系天下安危于一身”的重任。
这也是全民所寄望、所信托以天下的基本要点。
同样的道理,以不同的说法,便是曾子的“可以托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,临大节而不可夺也。
君子人欤?君子人也。”
由此观点,我们在本世纪中的经历,看到比照美式民一主选举的民意代表们,大都是轻举两臂:拜托!拜托!力竭声嘶地攻汗他人,大喊投我一票的运动选民,不禁使旁观者联想起:“贵以身为天下,一爱一以身为天下”、“天下由来轻两臂,世间何苦重连城”的幽然情怀了!
讲到这里,忽然看到在座诸公,有的是倾心于老子的太上老君的神仙丹道的学者,心里正在嘀咕本章的“及吾无身,吾有何患”的解释,明明是说修道的功夫境界,何苦一定要侧重下文的“贵以身为天下,一爱一以身为天下”的可寄可托的繁文。
这却要恕我唐突,太过赞赏老子的可以入世,可以出世的道妙,因此就顺口搀胡,说到老子点化用之道的一面去了。
如果从修习神仙养生之道来讲,要修到无身境界,确已不易。
但无“身”之患,也未必能彻底进到“无我”的成就。
何况一般笃信老子之道者,还正在偏重虚心实腹,大作身一体上气脉的功夫,正被有身之患所累呢!所以宋代的南宗神仙祖师张紫陽真一人便有“何苦抛身又入身”之叹!至于说,如何才能修到无“身”之累?那就应该多从“存神返视”、“内照形躯”入手,然后进入“外其身而身先”的超神入化境界,或者可以近似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