闲情偶寄
器玩部 ○椅杌
【原文】
器之坐者有三：曰椅、曰杌、曰凳。
三者之制，以时论之，今胜于古，以地论之，北不如南；维扬之木器，姑苏之竹器，可谓甲于古今，冠乎天下矣，予何能赘一词哉！但有二法未备，予特创而补之，一曰暖椅，一曰凉杌。
予冬月著书，身则畏寒，砚则苦冻，欲多设盆炭，使满室俱一温一 ，非止所费不赀，且几案易生生尘，不终日而成灰烬世界。
若止设大小二炉以一温一 手足，则厚于四肢而薄于诸体，是一身而自分冬夏，并耳目心思，亦可自号孤臣孽子矣。
计万全而筹尽适，此暧椅之制所由来也。
制法列图于后。
一物而充数物之用，所利于人者，不止御寒而已也。
盛暑之月，流胶铄金，以手按之，无物不同汤火，况木能生此者乎？凉杌亦同他杌，但杌面必空其中，有如方匣，四围及底，俱以油灰嵌之，上覆方瓦一片。
此瓦须向窑内定烧，一江一 西福建为最，宜兴次之，各就地之远近，约同志数人，敛出其资，倩人携带，为费亦无多也。
先汲凉水贮杌内，以瓦盖之，务使下面着水，其冷如冰，热复换水，水止数瓢，为力亦无多也。
其不为椅而杌者，夏月不近一物，少受一物之暑气，四面无障，取其透风；为椅则上段之料势必用木，两胁及背又有物以障之，是止顾一臀而周身皆不问矣。
此制易晓，图说皆可不备。
如太师椅而稍宽，彼止取容臀，而此则周身全纳故也。
如睡翁椅而稍直，彼止利于睡，而此则坐卧咸宜，坐多而卧少也。
前后置门，两旁实镶以板，臀下足下俱用栅。
用栅者，透火气也；用板者，使暧气纤毫不泄也；前后置门者，前进入而后进火也。
然欲省事，则后门可以不设，进入之处亦可以进火。
此椅之妙，全在安抽替于脚栅之下。
只此一物，御尽奇寒，使五官四肢均受其利而弗觉。
另置扶手匣一具，其前后尺寸，倍于娇内所用者。
入门坐定，置此匣于前，以代几案。
倍于娇内所用者，欲置笔砚及书本故也。
抽替以板为之，底嵌薄砖，四围镶铜。
所贮之灰，务求极细，如炉内烧香所用者。
置炭其中，上以灰覆，则火气不烈而满座皆一温一 ，是隆冬时别一世界。
况又为费极廉，自朝抵暮，止用小炭四块，晓用二块至午，午换二块至晚。
此四炭者，秤之不满四两，而一日之内，可享室暖无冬之福，此其利于身者也。
若至利于身而无益于事，仍是宴安之具，此则不然。
扶手用板，镂去掌大一片，以极薄端砚补之，胶以生漆，不问而知火气上蒸，砚石常暖，永无呵冻之劳，此又利于事者也。
不宁惟是，炭上加灰，灰上置香，坐斯椅也，扑鼻而来者，只觉芬芳竟日，是椅也，而又可以代炉。
炉之为香也散，此之为香也聚，由是观之，不止代炉，而且差胜于炉矣。
有人斯有体，有体斯有衣，焚此香也，自下而升者能使氤氲透骨，是椅也而又可代薰笼。
薰笼之受衣也，止能数件；此物之受衣也，遂及通身。
迹是论之，非止代一薰笼，且代数薰笼矣。
倦而思眠，倚枕可以暂息，是一有座之床 。
饥而就食，凭几可以加餐，是一无足之案。
游山访友，何烦另觅肩舆，只须回以柱杠，覆以衣顶，则冲寒冒雪，体有余一温一 ，子猷之舟可弃也，浩然之驴可废也，又是一可坐可眠之轿。
日将暮矣，尽纳枕簟于其中，不须臾而被窝尽热；晓欲起也，先置衣履于其内，未转睫而襦袴皆一温一 。
是身也，事也，床 也，案也，轿也，炉也，薰笼也，定省晨昏之孝子也，送暖偎之贤妇也，总以一物焉代之。
仓颉造字而天雨粟，鬼夜哭，以造化灵秘之气泄尽而无遗也。
此制一出，得无重犯斯忌，而重杞人之忧乎？
【译文】
用来坐的家具有三种：分别是椅子、小凳子和凳。
这三种家具的式样，从时代来说，今胜于古；从地域来说，南胜于北。
扬州的木器，苏州的竹器，可以说是古往今来天下第—，哪用得着我再说什么呢！但是有二样东西没有，我特地把它做出来加上去：一是暖椅，一是凉凳。
冬天写书的时候，我身体怕冷，砚池怕冰冻，想多烧几盆炭使满屋子都暖和起来，不仅费用太高，而且桌上容易沾灰，不到一天就会变成灰烬世界。
但是如果只用大小两个炉子，一温一 暖手足，又厚待了四肢而亏待了身体，这样一个身体自分冬夏，连耳目心思，也可自称为“孤臣逆子”了。
想尽一切办法考虑周全，这就是我造暖椅的原因。
制作方法见后面。
一件东西能当几件东西用，暖椅对人的好处不仅仅是御寒而已。
盛夏的时候，每样东西摸上去都像热水和火焰一样烫，何况木头本身就是用来烧火的呢？凉凳也就像普通的凳一样，只是凳面以下一定要放空，像个方匣子一样。
四围和底部全部嵌上油灰，上面盖一片方瓦，这种瓦必须要向瓦窑专门定制，一江一 西和福建的最好，宜兴的次之。
各看地方远近，有同样打算的几个人一起出钱，请人携带，花钱也不多。
先在凳内倒入凉水，上面盖上瓦。
务必使底面碰着水，冷得跟冰一样，热了就再换水。
只需要几瓢水，不会太费力。
之所以不做成椅子而做成凳，是因为夏天少靠近一样东西，就少受一点暑气。
四面没有遮挡，是为了透风。
做成椅子，那么中段的材料一定是用木头，两肋和背部又有东西挡住，这是只顾屁一股而全身都忽略了。
这东西的制作比较容易明白，不需要画图和解说了。
暖椅的制作：像太师椅而稍微宽一些，太师椅只能容纳臀部，而暖椅能够容纳全身。
像睡翁椅又比它稍微直一些，睡翁椅只方便睡觉，而暖椅坐卧都方便，坐得多睡得少。
暖椅前后都装上门，两旁镶上实板，臀下和脚下都用栅栏。
之所以用栅栏，是为了让火气透上来，用板是为了使暖气一点都漏不出去。
前后装上门，是为了前面进人，后面进火。
但如果想省事，那么就可以不用装后门，进人的地方也进火。
这种椅子的妙处，全在于在脚下的栅栏下面安放了抽屉，只这么一件东西，就可以抵御奇寒，使五官四肢都在不知不觉中享受到一温一 暖。
另外设置一个扶手匣，尺寸比轿子里用的大一倍。
进门坐好后，把这种匣子放在前面，代替书桌。
之所以要比轿子里用的大一倍，是为了放笔砚和书本。
抽屉用板来做，底部嵌薄砖，四围镶铜。
抽屉里储存的灰，一定要很细，像香炉里烧香用的灰一样，在里面放上炭，上面盖上灰，那么火气不会太冲而整个椅子里都很一温一 暖，成为隆冬时节的另一个世界。
而且花费又很低，从早到晚，只要用四块小炭，早上用两块可以到下午，下午用两块可以到晚上，这四块炭，还不满四两，而一天之内，可以享受室暖无冬之福，这是它对身体有利的地方。
如果只对身体有利而对做事没帮助，那只是享乐的工具，但暖椅却不是这样。
扶手用板做好，镂掉巴掌大的一块，补上很薄的端砚，用生漆胶住，不用说也知道火气上来时，砚台可以一直保暖，不必用口去呵。
这是利于它做事的地方。
不止如此，在炭上加灰，在灰上放香，坐在这种椅子里，整天都觉得芳香扑鼻。
暖椅又可以代替炉子。
用炉子来点香，香气会散发掉，用暖椅点香，香气则会集中。
从这点来看，暖椅不止可以代替炉子，还比炉子更好。
有人才有身体，有身体才有衣服。
点香的时候，香气从下面上升，能熏遍全身，因此暖椅又可以代替熏笼。
熏笼一次只能熏几件衣服，而暖椅可以熏全身的衣服。
从这来看，暖椅不只抵得上一个熏笼，可以说抵得上好几个熏笼了。
困了想睡觉的时候，靠着枕头就可以休息一会，暖椅又成了一个有座位的床 ；饿了想吃饭的时候，靠着书桌就可以用饭，暖椅又成了一个没有腿的桌子。
要去游山或者探朋友，不必再另找轿子，只需要在上面加上杠子，盖上布蓬，那么顶着寒风冒着小雪，身上都还是一温一 暖的。
王献之的船，孟浩然的驴都不想要了，暖椅又成了一个可以坐可以睡的轿子。
天快到晚的时候，把枕头褥子放进去，不一会，被窝就热了。
白天要起床 时，把衣服和鞋子放进去，一转眼衣服和鞋子就都暖了。
对身体有利，又方便做事，还可以代替床 、桌子、轿子、炉子和熏笼，就像早晨和傍晚来问候的孝子，相偎送暖的贤妻一样，全部可以用一件东西代替。
仓颉造字，天上下粟米，鬼夜里哭，是因为造化的清灵秘密之气，都被泄露了。
我设计了暖椅，会不会重犯这个忌讳，而加重杞人的忧虑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