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古奇观
六十五 女秀才移花接木
诗曰;
万里桥边薛校书,枇杷窗下闭门居。
扫眉才子知多少,管领春风总不如。
这四句诗,乃唐十人赠蜀中十妓十女薛涛之作。
这个薛涛乃是女中才子,南康王韦皋做西川节度使时,曾表奏他做军中校书,故人多称为薛校书。
所往来的斯宾诺莎(Baruch[后改名为Benedictus],是高千里、元微之、杜牧之一班儿名流。
又将浣花溪水造成小笺,名曰“薛涛笺”。
词人墨客得了此笺,犹如拱璧。
真正名重一时,芳流百世。
国朝洪武年间,有广东广州人田洙,字孟沂,随父田百禄到成都赴教官之任。
那孟沂生得风十流标致,又兼才学过人,书、画、琴、棋之类无不通晓。
学中诸生日与嬉游,十爱十同骨肉。
过了一年,百禄要遣他回家。
孟沂的母亲心里舍不得他去,又且寒官冷暑,盘费难处。
百禄与学中几个秀才商量,要在地方上寻一个馆与儿子坐坐,一来可以早晚读书,二来得些馆资,可为归计。
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,访得附郭一个大姓张氏,要请一馆宾。
众人遂将孟沂力荐于张氏,张氏送了馆约,约定明年正月元宵后到馆。
至期,学中许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张家来。
连百禄也自送去。
张家主人曾为运使,家道饶裕。
见是老广文带了许多时髦到家,甚为喜欢。
开筵相待,酒罢各散,孟沂就在馆中宿歇。
到了二月花朝日,孟沂要归省父母。
主人送他节仪二两,孟沂藏在袖子里了,步行回去。
偶然一个去处,望见桃花盛开克思主义哲学两个最显著的特点。
系统而十精十辟地论述了认识,一路走去看,境甚幽僻。
孟沂心里喜欢,伫立少顷,观玩景致。
忽见桃林中一个美人掩映花下,孟沂晓得是良人家,不敢顾盼,径自走过,未免带些卖俏身十子,拖下袖来,袖中之银,不觉落地。
美人看见,便叫随侍的丫鬟拾将起来,送还孟沂。
孟沂笑受,致谢而别。
明日,孟沂有意打那边经过,只见美人与丫鬟仍立在门首。
孟沂望着门前走去,丫鬟指道:“昨日遗金的郎君来了。”
美人略略敛身,避入门内。
孟沂见了丫鬟,叙述道:“昨日多蒙十娘十子美情,拾还遗金,今日特来造谢。”
美人听得,叫丫鬟请入内厅相见。
孟沂喜出望外,急整衣冠,望门内而进,美人早已迎着至厅上,相见礼毕。
美人先开口道:“郎君莫非是张运使宅上西宾么?”
孟沂道:“然也。
昨日因馆中回家,道经于此,偶遗少物,得遇夫人盛情,命尊姬拾还,实为感激。”
美人道:“张氏一家亲戚,彼西宾即我西宾。
还金小事,何足为谢?”
孟沂道:“欲问夫人高门姓氏,与敝东何亲?”
美人道:
“寒家姓平,成都旧族也。
妾乃文孝坊薛氏女,嫁与平氏子康,不幸早卒,妾独孀居于此。
与郎君贤东乃乡邻姻娅,郎君即是通家了。”
孟沂见说是孀居,不敢久留,两杯茶罢,起身告退。
美人道:“郎君便在寒舍过了晚去,若贤东晓得郎君到此,妾不能久留款待,觉得没趣了。”
即吩咐快办酒馔,不多时,设着两席,与孟沂相对而坐。
坐中殷勤劝酬,笑语之间,美人多带些谑十浪十话头。
孟沂认道是张氏至戚,虽然心里技痒难熬,还拘拘束束,不敢十分放肆。
美人道:“闻得郎君倜傥俊才,何乃作儒生酸态?妾虽不敏,颇解吟咏。
今遇知音,不敢十爱十丑,当一郎君赏鉴文墨,唱和词章。
郎君不以为鄙,妾之幸也。”
遂教丫鬟取出唐贤遗墨与孟沂看。
孟沂从头细阅,多是唐十人真迹手翰诗词,惟元稹、杜牧、高骈的最多,墨迹如新。
孟沂十爱十玩不忍释手,道:“此希世之宝也。
夫人情钟此类,真是千古钧人了。”
美人谦谢。
两个谈话有味不觉夜已二鼓,孟沂辞酒不饮,美人延入寝室,自荐枕席道:“妾独处已久,今见郎君高雅,不能无情,愿得奉陪。”
孟沂道:“不敢请耳,固所愿也。”
两个解十衣就枕,鱼十水欢情,极其缱绻。
枕边切切叮咛道:“慎勿轻言。
若贤东知道,彼此名节丧尽了。”
次日,将一个卧狮玉镇纸赠与孟沂,送至门外道:“无事就来走走,勿学薄幸人!”孟沂道:“这个何劳吩咐。”
孟沂到馆,哄主人道:“老母想念,必要小生归家宿歇,小生不敢违命留此。
从今早来馆中,夜归家里便了。”
主人信了谎话,道:
“任从尊便。”
自此,孟沂在张家,只推家里去宿,家里又在馆中宿,竟夜夜到美人处宿了。
整有半年,并没有一个人知道。
孟沂与美人赏花、玩月、酌酒、吟诗,曲尽人间之乐。
两人每每你唱我和,做成联句,如落花二十四韵,月夜五十韵,斗巧争妍,真成敌手。
诗句太多,恐看官每厌听,不能尽述。
只将他两人四时回文诗表白一遍。
美人诗道:
花朵几枝柔傍砌,柳丝千缕细摇风。
霞明半岭西斜日,月上孤村一树松。
(春)
凉回翠簟冰人冷,齿沁清泉夏月寒。
香篆袅风清缕缕,纸窗明月白十十团十十十十团十十。
(夏)
芦雪覆汀秋水白,柳风凋树晚山苍。
孤帏客梦惊空馆,独雁征书寄远乡。
(秋)
天冻雨寒朝闭户,雪飞风冷夜关城。
鲜红炭火围炉暖,浅碧茶瓯注茗清。
(冬)
这首诗怎么叫做“回文”?因是顺读完了,倒读转去,皆可通得。
最难得这样浑成,非是高手不能。
美人一挥而就,孟沂也和他四首道:
芳树吐花红过雨,入帘飞絮白惊风。
黄添晓色青舒柳,粉落晴香雪覆松。
(春)
瓜浮瓮水凉消暑,藕迭盘冰翠嚼寒。
斜石近阶穿笋密,小池舒叶出荷十十团十十。
(夏)
残石绚红霜叶出,薄烟寒树晚林苍。
鸾书寄恨羞封泪,蝶梦惊愁怕念乡。
(秋)
风卷雪篷寒罢钓,月辉霜柝冷敲城。
浓香酒泛霞怀满,淡影梅横纸帐清。
(冬)
孟沂和罢,美人甚喜。
真是才子佳人,情味相投,乐不可言。
却是好物不坚牢,自有散场时节。
一日,张运使偶过学中,对老广文田百禄说道:“令郎每夜归家,不胜奔走之劳。
何不仍留寒舍住宿,岂不为便?”
百禄道:“自开馆后,一向只在公家。
只因老妻前日有疾,曾留得数日,这几时并不曾来家宿歇,怎么如此说?”
张运使晓得内中必有跷蹊,恐碍着孟沂,不敢尽言而别。
是晚,孟沂告归。
张运使不说破他,只叫馆仆尾着他去。
到得半路,忽然不见。
馆仆赶去追寻,竟无下落。
回来对家主说了。
运使道:“他少年放逸,必然花柳人家去了。”
馆仆道:“这条路中,何曾有什么十妓十馆?”
运使道:
“你还到他衙中问问看。”
馆仆道:“天色晚了,怕关了城门,出来不得。”
运使道:“就在田家宿了,明日早晨来回我不妨。”
到了天明,馆仆回话,说是不曾回衙。
运使道:“这等,那里去了?”
正疑怪间,孟沂恰到。
运使问道:“先生,昨宵宿于何处?”
孟沂道:“家间。”
运使道:“岂有此理,学生昨日叫人跟随先生回去,因半路上不见了先生,小仆直到学中去问,先生不曾到宅,怎如此说?”
孟沂道:“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处讲话,直到天黑回家,故此盛仆来时,问不着。”
馆仆道:
“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,方才回来的,田老爹见说了,甚是惊慌,要自来寻问。
相公如何还说着在家的话?”
孟沂支吾不来,颜色尽变。
运使道:“先生若有别故,当以实说。”
孟沂听得,遮掩不过,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话说了一遍,道:
“此乃令亲相留,非小生敢作此无行之事。”
运使道:“我家何尝有亲戚在此地方?况亲戚中也无平姓者。
必是鬼祟。
今后先生自十爱十,不可去了。”
孟沂口里应承,心里那里信他。
傍晚又到美人家里去,备对美人说形迹已露之意。
美人道:“我已先知道了。
郎君不必怨悔,亦是冥数尽了。”
遂与孟沂痛饮,极尽欢情。
到了天明,哭对孟沂道:“从此永别矣!”将出洒墨玉笔管一枝,送与孟沂道:“此唐物也。
郎君慎藏在身,以为记念。”
挥泪而别。
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,叫人看着,果不在馆。
运使道:“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,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,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。”
遂步至学中,把孟沂之事备细说与百禄知道,百禄大怒,遂叫了学中一个门子,同着张家馆仆,到馆中唤孟沂回来。
孟沂方别了美人,回到张家,想念道:“他说永别之言,只是怕风声败露,我便耐守几时再去走动,或者还可相会。”
正踌躇间,父命已至,只得跟着回去。
百禄一见,喝道:“你书倒不读,夜夜在那里游荡?”
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了,便无言可对。
百禄见他不说,就拿起一条柱杖劈头打去,道:“还不实告!”孟沂无奈,只得把相遇之事,及录成联句一本与所送镇纸、笔管两物多将来,道:“如此佳人,不容不动心,不必罪儿了。”
百禄取来逐件一看,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之物,管上有篆刻“渤海高氏清玩”六个字。
又揭开诗来,从头细阅,不觉心服。
对张运使道:“物既稀奇,诗又俊十逸,岂寻常之怪!我每可同了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。”
遂三人同出城来,将近桃林,孟沂道:“此间是了。”
进前一看,孟沂惊道:“怎生屋宇俱无了。”
百禄与运使齐抬头一看,只见水碧山青,桃株茂盛。
荆棘之中,有冢累然。
张运使点头道:“是了,是了。
此地相传是唐十妓十薛涛之墓,后人因郑谷诗有‘小桃花绕薛涛坟’之句,所以种桃百株,为春时游赏之所。
贤郎所遇,必是薛涛也。”
百禄道:
“怎见得?”
张运使道:“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,分明是平康巷了。
又说文孝坊,城中并无此坊,‘文孝’乃是‘教’字,分明是教坊了。
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时十妓十女所居。
今云‘薛氏’不是薛涛是谁?且笔上有‘高氏’字,乃是西川节度使高骈,骈在蜀时,涛最蒙十宠十待,二物是其所赐无疑。
涛死已久,其十精十灵犹如此,此事当心穷究了。”
百禄晓得运使之言甚确,恐怕儿子还要着迷,打发他回归广东。
后来孟沂中了进士,常对人说,便将二玉物为证。
虽然想念,再不相遇了,至今传有《田洙遇薛涛》故事。
小子为何说这一段鬼话?只因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,如文君、昭君,多是蜀中所生,皆有文才。
所以薛涛一个十妓十女,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,死后犹且诗兴勃然。
这也是山川的秀气,唐十人诗有云:
锦十江十腻十滑峨眉秀,幻出文君与薛涛。
诚为千古佳话。
至于黄崇嘏女扮为男,做了相府掾属,今世传有《女状元》,本也是蜀中故事。
可见蜀女多才,自古为然。
至今两川风俗,女人自小从师上学,与男人一般读书。
还有考试进痒做青衿弟子,若在别处,岂非大段奇事?而今说着一家子的事,委曲奇咤,最是好听。
从来女子守闺房,几见裙钗入学堂?
文武十习十成男子业,婚姻也只自商量。
话说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,姓闻名确,乃是卫中世袭指挥。
因中过武举两榜,累官至参将,就镇守彼处地方。
家中富厚,赋十性十豪奢。
夫人已故,房十中有一班姬妾,多会吹弹歌舞。
有一子,也是妾生,未满三周;有一女儿,年十七岁,名曰蜚蛾,丰姿绝世,却是将门将种,自小十习十得一身武艺,最善骑射,真能百步穿杨,模样虽是娉婷,志气赛过男子。
他起初因见父亲是个武出身,受那外人指目,只说是个武弁人家,必须得个子弟,在黉门出入,方能结十十交十十斯文士夫,不受人的欺侮。
争奈兄弟尚小,等他长大不得,所以一向妆做男子,到学堂读书。
外边走动,只是个少年学生,到了家中内房,方还女扮。
如此数年,果然学得满腹文章,博通经史,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。
遇着提学到来,他就报了名,改为胜杰。
说是胜过豪杰男人之意,表字俊卿,一般的入了队去考童生。
一考就进了学,做了秀才。
他男扮久了,人多认他做闻参将的小舍人。
一进了学,多来贺喜。
府县迎送到家,参将也只是将错就错,一面欢喜开宴。
盖是武官人家,秀才乃极难得的。
从此参将与官府往来,添了个帮手,有好些气色。
为此内外大小,却像忘记他是女儿一般的,凡事尽是他支持过去。
他同学朋友,一个叫做魏造,字撰之;一个叫做杜亿,字子中。
两人多是出群才学,英锐少年,与闻俊卿意气相投,学业相长,况且年纪差不多,魏撰之年十九,长闻俊卿两岁,杜子中与闻俊卿同年,又是闻俊卿月生大些。
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,极是过得好,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。
两个无心,只认做一伴的好朋友。
闻俊卿却有意要在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。
两个人比起来,又觉得杜子中同年所生,凡事仿佛些,模样也是他标致些,更为中意,比魏撰之分外说得投机。
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,丰姿又妙,常对他道:“我与兄两人可惜多做了男子,我若为女,必当嫁兄;兄若为女,我必当娶兄。”
魏撰之听得,便取笑道:“而今世界盛行男色,久已颠倒十陰十陽十,那见得两男便嫁娶不得?”
闻俊卿正色道:“我辈俱是孔门子弟,以文艺相知,彼此十爱十重,岂不有趣?若想着十婬十昵,便把面目放在何处?我辈堂堂男子,谁肯把身十子做顽童乎?魏兄该罚东道便好。”
魏撰之道:“适才听得子中十爱十慕俊卿,恨不得身为女子,故尔取笑。
若俊卿不十爱十此道,子中也就变不及身十子了。”
杜子中道:“我原是两下的说话,今只说得一半,把我说得失便宜了。”
魏撰之道:“三人这中,谁叫你小些,自然该吃亏些。”
大家笑了一回。
俊卿归家来,脱了男服,还是个女人。
自家想道:“我久与男人做伴,已是不宜,岂可他日舍此同学之人,另寻配偶不成?毕竟只在二人之内了。
虽然杜生更觉可喜,魏兄也自不凡,不知后来还是那个结果好?姻缘还在那个身上?”
心中委决不下。
他家中一个小楼,可以四望。
一个高兴,趁步登楼。
见一只乌鸦,在楼窗前飞过,却去住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,对着楼窗呀呀的叫。
俊卿认得这株树,乃是学中斋前之树,心里道:“叵耐这业畜叫得不好听,我结果它去。”
跑下来自己卧房十中,取了弓箭,跑上楼来,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。
俊卿道:“我借这业畜,卜我一件心事则个。”
扯开弓,搭上箭,口里轻轻道:“不要误我!”飕的一响,箭到处,那边乌鸦坠地。
这边望去看见,情知中箭了,急急下楼来,仍旧改了男妆,要到学中看那枝箭下落。
且说杜子中在斋前闲步,听得鸦鸣正急,忽然扑的一响,掉下地来。
走去看时,鸦头上中了一箭,贯睛而死。
子中拔了箭出来,道:“谁有此神手?恰恰贯着它头脑。”
仔细看那箭上,有两行细字道:
矢不虚发,发必应弦。
子中念道:“那人好夸口!”魏撰之所听得,跳出来,急叫道:“拿与我看!”在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。
正同着看时,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,子中掉着箭自去了。
魏撰之细看之时,八个字下边还有“蜚蛾记”三个字,想道:“蜚蛾乃女人之号,难道女人中有此妙手?这也咤异。
适才子中不看见这三个字,若见时,必然还要称奇了。”
沉吟间,早有闻俊卿走将来,看见魏撰之念了这枝箭,立在那里。
忙问道:“这枝箭是兄拾了么?”
撰之道:“箭自何来?兄却如此盘问?”
俊卿道:“箭上有字的么?”
撰之道:“因为有字,在此念想。”
俊卿道:“念想些甚么?”
撰之道:“有‘蜚蛾记’三字。
蜚蛾必是女人,故此想着,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?”
俊卿捣个鬼道:“不敢欺兄,蜚蛾即是家姊。”
撰之道:“令姊有如此巧艺,曾许聘那家了?”
俊卿道:“未曾许人。”
撰之道:
“模样如何?”
俊卿道:“与小弟有些厮像。”
撰之道:“这等,必是极美的了。
俗语道:‘未看老婆,先看阿舅。
’小弟尚未有室,吾兄与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?”
俊卿道:“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。
老父面前,只消小弟一说,无有不依。
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?”
撰之道:“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帮衬,通家之雅,料无推拒。”
俊卿道:“小弟谨记在心。”
撰之喜道:“得兄应承,便十有八九了。
谁想姻缘却在此枝箭上,小弟谨当宝此以为后验。”
便把来收拾在拜匣内了。
取出羊脂玉闹妆一个递与俊卿道:“以此奉令姊,权答此箭,作个信物。”
俊卿收来束在腰间。
撰之道:“小弟作诗一首,道意于令姊何如?”
俊卿道:“愿闻。”
撰之吟道:
闻得罗敷未有夫,支机肯许问津无?
他年得射如皋雉,珍重今朝仆射姑。
俊卿笑道:“诗意最妙,只是兄貌不陋,似太谦了些。”
撰之笑道:“小弟虽不便似贾大夫之丑,却与令姊相并,必是不及。”
俊卿含笑自去了。
从此撰之胸中痴痴里想着:闻俊卿有了姊姊,美貌巧艺,要得为妻。
有了这个念头,并不与杜子中知道。
因为箭是他拾着的,今自己把做宝贝藏着,恐怕他知因,来要了去。
谁想这个箭原有来历,俊卿学射时,便怀有择配之心。
竹杆上刻那二句,固是夸着发矢必中,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谜。
他射那乌鸦之时,明知在书斋树上,射去这枝箭,心里暗卜一卦,看他两人那个先拾得者,即为夫妻。
为此急急来寻下落,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,后来掉在魏撰之手里。
俊卿只见在魏撰之处,以为姻缘有定,故假意说是姊姊,其实多暗隐着自己的意思。
魏撰之不知其故,凭他捣鬼,只道真有个姊姊罢了。
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,心里却为杜子中十分相十爱十,好些撇打不下。
叹口气道:“一马跨不得双鞍,我又违不得天愿。
他日别寻件事端,补还他美情吧。”
明日,来对魏撰之道:
“老父与家姊面前,小弟十分撺掇,已有允意。
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。
老父的意思,要等秋试过,待兄高捷了,方议此事。”
魏撰之道:“这个也好,只是一言既定,再无翻变才妙。”
俊卿道:“有小弟在,谁翻变得?”
魏撰之不胜之喜。
时值秋闹,魏撰之与杜子中、闻俊卿多考在优等,起送乡试。
两人来拉了俊卿同走,俊卿与父参将计较,道:“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,暂时做秀才耍子,若当真去乡试,一下子中举人,后边露出真情来,就要关着奏请干系。
事体弄大了,不好收场,决使不得。”
推了有病不行。
魏、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。
揭晓之日,两生多得中了。
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,也自欢喜。
打点等魏撰之迎到家时,方把求亲之话,与父亲说知,图成此亲事。
不想安绵兵备道与闻参将不合。
时值军政考察,在按院处开了款数,递了一个揭帖,诬他冒用国课,妄报功绩,侵克军粮,累赃巨万。
按院参上一本,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。
此报一至,闻家合门慌做了一十十团十十。
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。
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,众人不敢十分罗唣。
过不多时,兵道行个牌到府,说是奉旨犯人,把闻参将收拾在府狱中去了。
闻俊卿自把生员出名去递投诉,就求保候父亲。
府间准了诉词,不肯召保。
俊卿就央了新中的两个举人去见府尊。
府尊说:“碍上司吩咐,做不得情。”
三人袖手无计。
此时魏撰之自揣道:“他家患难之际,料说不得求亲的闲话,只好不提起,且一面去会试再处。”
两人临行之时,又与俊卿作别。
撰之道:“我们三人同心之友,我两喜得侥幸。
方恨俊卿因病蹉跎,不得同登,不想又遭此家难。
而今我们匆匆进京去了,心下如割,却是事出无奈。
多致意尊翁,且自安心听问,我们若少得进步,必当出力相助,来白此冤。”
子中道:“此间官官相护,做定了圈套陷人。
闻兄只在家营救,未必有益。
我两人进去,倘得好处,闻兄不若径到京来商量,与尊翁寻个出场。
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,我辈也好相机助力。
切记!切记!”撰之又私自叮嘱道:“令姊之事,万万留心。
不论得意不得意,此番回来必求事谐了。”
俊卿道:
“闹妆现在,料不使兄失望便了。”
三人洒泪而别。
闻俊卿自两人去后,一发没有商量可救父亲。
亏得“官无三日急,倒有七日宽”,无非凑些银子,上下分派,使用得停当,狱中的也不受苦,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,丢在半边,做一件未结公案了。
参将与女儿计较道:“这边的官司既未问理,我们正好做手脚。
我意欲修下一个辨本,做成一个备细揭帖,到京中诉冤。
只没个能干的人去得,心下踌躇未定。”
闻俊卿道:“这件事须得孩儿自去,前日魏、杜两兄临别时,也教孩儿进京去,可以相机行十事。
但得两兄有一人得第,也就好做靠傍了。”
参将道:“虽是你是个女中丈夫,是你去毕竟停当。
只是万里程途,路上恐怕不便。”
俊卿道:“自古多称‘缇萦救父’,以为美谈。
他也是个女子,况且孩儿男妆已久,游痒已过,一向算在丈夫之列,有甚去不得?虽是路途遥远,孩儿弓矢可以防身,倘有甚么人盘问,凭着胸中见识,也支持得过,不足为虑。
只是须得个男人随去,这却不便。
孩儿想得有个道理,家丁闻龙夫妻,多是苗种,多善弓马。
孩儿把他妻子也扮做男人,带着他两个,连孩儿共是三人一起走,既有妇女伏事,又有男仆跟随,可以放心,一直到京了。”
参将道:“既然算计得停当,事不宜迟,快打点动身便是了。”
俊卿依命,一面去收拾。
听得街上报进士,说魏、杜两人多中了。
俊卿不胜之喜,来对父亲说道:“有他两人在京做主,此去一发不难做事。”
就拣定一日,作急起身。
在学中动了一个游学呈子,批一个文书执照,带在身边了。
路经省下,再察听一察听上司的声口消息。
你道闻小十姐怎生打扮?
飘飘巾帻,覆着两鬓青丝;窄十窄靴鞋,套着一双玉笋。
上马衣裁成短后,蛮狮带妆就偏垂。
裹一张玉葩弓,想开时,舒臂扭十腰多体态;插几枝雁翎箭,看放处,猿啼鵰落逞高强。
争羡道,能文善武的小郎君;怎知是,女扮男妆的乔秀士?
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,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。
闻俊卿后到,歇下了行李。
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山菜几件,放在碟内,内店中取了一壶酒,斟着慢吃。
又道是无巧不成话。
那坐的所在,与隔壁人家窗口相对,只隔得一个小天井。
正吃之间,只见那边窗里一个女子掩着半窗,对着闻俊卿不转眼的看。
及至闻俊卿抬起眼,那边又闪了进去。
遮遮掩掩,只不走开。
忽地打个照面,乃是个绝色佳人。
闻俊卿想道:“原来世间有这样标致的?”
看官,你道此时若是个男人,必然动了心,就想妆出些风十流家数,两下做起光景来。
怎当得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,那里放在心上?一面取饭来吃了,且自衙门前干正事去。
到得出了半日,傍晚转来。
俊卿刚得坐下,隔壁听见这里有人声,那个女子又在窗边来看了。
俊卿私下自笑道:“看我做甚?岂知我与你是一般样的!”正嗟叹间,只见门外一个老姥走将进来,手中拿着一个小榼儿。
见了俊卿,放下榼子,道了万福,对俊卿道:“隔壁景家小十娘十子见舍人独酌,送两件果子与舍人当茶。”
俊卿开看,乃是南充黄柑、顺庆紫梨各十来枚。
俊卿道:“小生在此经过,与十娘十子非亲非戚,如何承此美意?”
老姥道:
“小十娘十子说来,此间来万去千的人,不曾见有似舍人这等丰标的,必定是富贵家的出身。
及至问人来,说是参府中小舍人,小十娘十子说这俗店无物可口,叫老媳妇送此二物来解渴。”
俊卿道:“小十娘十子何等人家,却居此间壁?”
老姥道:“这小十娘十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十姐。
只因父母双亡,他依着外婆家住。
他家里自有万金家事,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夫,所以还未嫁人。
外公是此间富员外,这城中极兴的客店,多是他家的房子,何止有十来处,进益甚广。
只有这里幽静些,却同家小每住在间壁。
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许人,恐怕错了对头,后来怨怅。
常对景小十娘十子道:‘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,实对我说,我就主婚。
’这个小十娘十子也古怪,自来会拣相人物,再不曾说那一个好。
方才见了舍人,便十分称赞。
敢是与舍人有些姻缘动了?”
俊卿不好答应,微微笑道:“小生那有此福?”
老姥道:“好说,好说。
老媳妇且去看。”
俊卿道:“致意小十娘十子,多承佳惠,客中无可奉答,但有心感盛情。”
老姥去了,俊卿自想一想,不觉失笑道:“这小十娘十子看上了我,却不枉费春十心?”
吟诗一首,聊寄其意。
诗云:
为念相如渴不禁,十十交十十梨邛桔出芳林。
却惭未是求凰客,寂寞囊中绿绮琴。
次日早起,老姥又来。
手中将着四枚剥净的熟鸡子,做一碗盛着,同了一小壶好茶,送到俊卿面前,道:“舍人吃点心。”
俊卿道:“多谢十妈十妈十盛情。”
老姥道:“这是景小十娘十子昨夜吩咐了老身支持来的。”
俊卿道:“又是小十娘十子美情,小生如何消受?有一诗奉谢,烦十妈十妈十与我带去。”
俊卿就把昨夜之诗写在纸上,封好了,付十妈十妈十。
诗中分明是推却之意。
十妈十妈十将去与小景小十姐看了,景小十姐一心喜着俊卿,见他以相如自比,反认做有意于文君,后边二句,不过是谦让些说话。
遂也回他一首,和其末韵云:
宋玉墙东思不禁,愿为比翼止同林。
知音已有新裁句,何用重挑焦尾琴。
吟罢,也写在乌丝茧纸上,教老姥送将来。
俊卿看罢,笑道:“原来小十姐如此高才!难得,难得!”俊卿见他来缠得紧,生一个计较,对老姥道:“多谢小十姐美意,小生不是无情,争奈小生已聘有妻室,不敢欺心妄想。
上复小十姐,这段姻缘,种在来世吧。”
老姥道:“既然舍人已有了亲事,老身回复了小十娘十子,省得他牵肠挂肚,空想坏了。”
老姥去后,俊卿自出门去打点衙门事体,央求宽缓日期。
诸色停当,到了天晚,才回得下处。
是夜无话。
来日天早,这老姥又走将来,笑道:“舍人小小年纪,倒会掉谎,老婆滚到身边,推着不要。
昨日回了小十娘十子,小十娘十子教我问一问两位管家,多说道:‘舍人并不曾聘十娘十子过。
’小十娘十子喜欢不胜,已对员外说过,少刻员外自来奉拜说亲,好歹要成事了。”
俊卿听罢,呆了半晌,道:“这冤家帐,那里说起?只索收拾行李起来,趁早去了吧。”
吩咐闻龙与店家会了钞,急待起身,只见店家走进来报道:“主人富员外相拜闻相公。”
说罢,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笑嘻嘻进来,堂中望见了闻俊卿,先自欢喜,问道:“这位小相公,想就是闻舍人了么?”
老姥还在店内,也跟将来,说道:“正是这位。”
富员外把手一拱,道:“请过来相见。”
闻俊卿见过了礼,整了客座,坐了。
富员外道:“老汉无事,不敢冒叩新客。
老汉有一外甥,乃是景少卿之女,未曾许着人家。
舍甥立愿不肯轻配凡流,老汉不敢擅做主张,凭他意中自择。
昨日对老汉说,‘有个闻舍人,下在本店,丰标不凡,愿执箕帚。
’所以要老汉自来奉拜,说此亲事。
老汉今见足下,果然俊雅非常。
舍甥也有几分姿容,况且粗通文墨,实是一对佳偶,足下不可错过。”
闻俊卿道:“不敢欺老丈,小生过蒙令甥谬十爱十,岂敢自外。
一来令甥是公卿阀阅,小生是武弁门风,恐怕攀高不着;二来老父在难中,小生正要入京辨冤,此事既不曾告过,又不好为此担搁,所以应承不得。”
员外道:“舍人是簪缨世胄,况又是黉宫名士,指日飞腾,岂分甚么文武门楣?若为令尊之事,慌速入京,何不把亲事议定了,待归时禀知令尊,方才完娶。
既安了舍甥之心,又不误了足下之事,有何不可?”
闻俊卿无计推托,心下想道:“他家不晓得我的心病,如此相十逼十,却又不好十分过却,打破机关。
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缘,不必说了。
还有杜子中更加相厚,倒不得不闪下了他。
一向有个主意,要在骨肉女伴里边别寻一段姻缘,发付他去。
而今既有此事,我不若权且应承,定下在这里。
他日作成了杜子中,岂不为妙?
那时晓得我是女身,须怪不得我说谎。
万一杜子中也不成,那时也好开十十交十十了。
不像而今碍手。”
算计已定,就对员外说:
“既承老丈与令甥如此高情,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挈!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,待小生京中回来,上门求娶就是了。”
说罢,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,双手递与员外,道:“奉此与令甥表信。”
富员外千欢万喜,接受在手,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十姐,道:“一言已定了。”
员外就叫店中办起酒,与闻舍人饯行。
俊卿推却不得,吃得尽欢而罢。
相别了起身上路,少不得风餐水宿,夜住晓行。
不一日,到了京城。
叫闻龙先去打听魏、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。
问着了杜子中一家,原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。
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,不胜之喜,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。
两人相见,寒十温十已毕,俊卿道:“小弟专为老父之事,前日别时承兄每吩咐入京图便,切切在心。
后闻两兄高发,为此不辞跋涉,特来相托。
不相魏撰之已归,今幸吾兄尚在京师,小弟不致失望了。”
杜子中道:“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,逐一辩明,刊刻起来,在朝门外逢人就送。
等公论明白了,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,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,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脱了。”
俊卿道:“老父有个本稿,可以上得否?”
子中道:“而今重文轻武,老伯是按院题的,若武职官出名自辩,他们不容起来,反致激怒,弄坏了事。
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。
仁兄不要轻率。”
俊卿道:“感谢指教。
小弟是书生之见,还求仁兄做主行十事。”
子中道:“异十性十兄弟,原是自家身上的事,何劳叮咛。”
俊卿道:“撰之为何回去了?”
子中道:“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,他说有件心事,要来与仁兄商量。
问其何事,又不肯说。
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,未必不进京来。
他说这是不可期的,况且事体要在家里做的,必要先去,所以告假去了。
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,可不两相左了。
敢问仁兄,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?”
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,却只做不知,推说道:“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,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。”
子中道:“小弟也想他没甚么,为何恁地等不得?”
两个说了一回,子中吩咐治酒接风,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,不必别寻寓所,只在此间同寓。
这是子中先前与魏家同遇,今魏家去了,房舍尽有,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。
子中又吩咐打扫闻舍人的卧房,就移出自己的榻来,相对铺着,说:“晚间可以联十床十清话。”
俊卿看见,心里有些突兀起来,想道:“平日与他们同学,不过是日间相与,会文会酒,并不看见我的卧起,所以不得看破。
而今多在一间房内了,须闪避不得,露出马脚来,怎么处?”
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。
只是自己放着十精十细,遮掩过去便了。
虽是如此说,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,是假难真。
亦且终日相处,这些细微举动,水火不便的所在,那里妆饰得许多来?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,做着男人的勾当,晚间宿歇之处,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。
子中是个聪明的人,有甚不省得的事?晓得有些诧异,越加留心闲觑,越看越是了。
这日,俊卿出去,忘锁了千拜匣,子中偷揭开来一看,多是些文翰柬帖,内有一幅草稿。
写着道:
成都锦竹县信女闻氏,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: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,自身安稳还乡,竹箭之期,闹妆之约,各得如意。
谨疏。
子中见了拍手道:“眼见得公案在此了。
我枉为男子,被他瞒过了许多时。
今不怕他飞上天去,只是后边两句解它不出,莫不许过了人家?怎么处?”
心里狂荡不禁。
忽见俊卿回来,子中接在房里坐了,看着俊卿只是笑。
俊卿疑怪,将自己身十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,问道:“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,仁兄见哂之甚?”
子中道:“笑你瞒得我好。”
俊卿道:“小弟到此来做的事,不曾瞒仁兄一些。”
子中道:
“瞒得多哩!俊卿自想么。”
俊卿道:“委实没有。”
子中道:
“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?原说弟若为女,必当嫁兄;兄若为女,必当娶兄。
可惜弟不能为女,谁知兄果然是女,却瞒了小弟,不然娶兄多时了。
怎么还说不瞒?”
俊卿见说着心病,脸上通红起来,道:“谁是这般说?”
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,道:“这须是俊卿的亲笔。”
俊卿一时低头无语。
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,笑道:“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,今却遂了人愿也。”
俊卿站了起来道:“行踪为兄识破,抵赖不得了。
只有一件,一向承兄过十爱十,慕兄之心,非不有之。
争奈有件缘事,已属了撰之,不能再以身事兄,望兄见谅。”
子中愕然道:“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,论起相与意气,还觉小弟胜他一分。
俊卿何得厚于撰之,薄于小弟乎?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,何‘规模不打,反去炼铜’,这是何说?”
俊卿道:“仁兄有不所不知,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?”
子中道:“正是不解。”
俊卿道:“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,心中愿卜所从,那日向天暗祷:箭到处,先拾得者即为夫妇。
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,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。
撰之遂一心想慕,把一个玉闹妆为定。
此时小弟虽不明言,心已许下了。
此天意有属,非小弟有厚薄也。”
子中大笑道:“若如此说,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。”
俊卿道:“怎么说?”
子中道:“前日斋中之箭,原是小弟拾得,看见杆上有两行细字,以为奇异。
正在念诵,撰之听得,走出来,在小弟手里接去观看。
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,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,不曾取得。
何尝是撰之拾取的?若论俊卿所卜天意,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。
撰之他日可问,须混赖不得。”
俊卿道:“既是曾见箭上字来,今可记得否?”
子中道:“虽然看时节仓猝无心,也还记是‘矢不虚发,发必应弦’八个字,小弟须是造不出。
俊卿见说得是真,心里已自软十了。
说道:“果是如此,乃天意了。
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,而今又赶将回去,日后知道,甚么意思?”
子中道:“这个说不得。
从来说‘先下手为强’,况且原该是我的。”
就拥了俊卿求十欢,道:“相好兄弟,而今得同衾枕,天上人间,无此乐矣。”
俊卿推拒不得,只得含羞走入帏帐之内,一任子中所为。
事毕,闻小十姐整容而起,叹道:“妾一生之事,付之郎君,妾愿遂矣。
只是哄了魏撰之,如何回他?”
忽然转了一想,将手十床十上一拍道:“有处法了。”
杜子中倒吃了一惊,道:“这事有甚么处法?”
小十姐道:“好教郎君得知,妾身前日行至成都,在客店内安歇,主人有个甥女,窥见了妾身,对他外公说了,十逼十要相许。
是妾身想个计较,将信物权定,推道归时完娶。
当时妾身意思,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,恐怕冷淡了郎君。
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,可为君配,故此留下这头姻缘。
今妾既归君,他日回去,魏撰之问起所许之言,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,岂不为妙?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,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,也不是哄他了。”
子中惊道:“这个最好,足见小十姐为朋友的美情。
有了这个出场,就与小十姐配合,与撰之也是无嫌了。
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?还有一件要问,途中认不出是女客,不必说了,但小十姐虽然男扮,同两个男汉行走,好些不便。”
小十姐笑道:“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?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,一男一女,打扮做一样的。
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,不必避嫌也。”
子中也笑道:“有其主必有其仆,有才思的人,做来多是奇怪的事。”
小十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,拿出来与子中看。
子中道:“世界也还有这般的女人?魏撰之得之,也好意足了。”
小十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。
子中道:“而今说是我丈人,一发好措词出力。
我吏部有个相知,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,就好营为了。”
小十姐道:“这个最是要着。
郎君在心则个。”
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,数日之间,推升本上,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。
子中来回复小十姐道:“对头改去,我今作速讨个差,与你回去,救取岳丈了事。
此间辨白已透,抚按轻拟上来,无不停当了。”
小十姐愈加感激,转以恩十爱十。
子中讨下差来,解饷到山东地方,就便回籍。
小十姐仍旧扮做男人,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,照前妆束,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,家人原以舍人相呼。
行了几日,将过鄚州,旷野之中,一杖响箭擦官轿射来。
小十姐晓得有歹人来了,吩咐轿上:“你们只管前走,我在此对付他。”
真是“忙家不会,会家不忙”,扯出囊弓,扣上弦,搭上箭,只见百步之外,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,小十姐掣开弓,喝声道:“着!”
那边人不防备的,早中了一箭,倒撞下马,在地下挣扎。
小十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,高声道:“贼人已了当了,放心前去。”
一路的人多赞称小舍人好箭,个个忌惮。
子中轿里得意,自不必说。
自此完了公事,平平稳稳到了家中。
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,保候在外了。
小十姐进见,备说了京中事体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。
参将感激不胜,说道:“如此大恩,何以为报?”
小十姐又把被他识破,已将身十子嫁他,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。
参将也自喜欢,道:“这也是郎才女貌,配得不枉了。
你快改了妆,趁他今日荣归吉日,我送你过门去吧。”
小十姐道:“妆还不好改得,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看。”
参将道:“正要对你说,魏撰之自京中回来,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,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。
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,是来说你了。
及至问时,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,仍不知你的事。
我不好回得,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。
你而今要会他怎的?”
小十姐道:“其中有许多委曲,一时说不及,父亲日后自明。”
正说话间,魏撰之来相拜。
原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,故此就回。
不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,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,一发言三语四,不得明白。
有的说:“参将只有两个舍人,一大一小,并无女儿。”
又有的说:
“参将有个女儿,就是那个舍人。”
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,十胡十猜乱想。
见说闻舍人已回,所以亟亟来拜,要问明白。
闻小十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,寒十温十已毕。
撰之急问道:“仁兄,令姊之说如何?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。”
小十姐道:“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。”
撰之道:“小弟叫人宅上打听,其言不一,何也?”
小十姐道:“兄不必疑,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,待小弟再略调停,准备迎娶便了。”
撰之道:“依兄这等说,不像是令姐了。”
小十姐道:“杜子中尽知端的,兄去问他就明白。”
撰之道:“兄何不就明说了?又要小弟去问。”
小十姐道:“中多委曲,小弟不好说得,非子中不能详言。”
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。
他正要去拜杜子中,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,不及说别样说话,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。
杜子中把京中同遇,识破了他是女身,已成夫妇,始末根由,说了一遍。
魏撰之惊得木呆,道:“前日也有人如此说,我却不信。
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?这分明是我的姻缘,平日错过了。”
子中道:“怎见得是兄的?”
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,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,子中道:“箭本小弟所拾,原系他向天暗卜的。
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,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,今仍归小弟,原是天意。
兄前日只认是好令姐,原未尝属意他自身。
这个不必追悔,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。”
撰之道:“符已去矣,怎么还说不脱空?难道真还有个令姐?”
子中又把闻小十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,道:“其女才貌非常,那日一时难推,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。
而今想起来,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。
岂不是兄的姻缘么?”
撰之道:“怪不得闻俊卿道:‘自己不好说’,原来有许多委曲。
只是一件,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,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,小弟难以自媒,何由得成?”
子中道:
“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,还未曾见过岳翁。
打点就是今日迎娶,少不得还借一个媒妁。
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,小弟成礼之后,代相恭敬,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。”
撰之大笑道:“当得,当得。
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,又被兄占了头筹,而今不使小弟脱空,也还算是好了。
既是这等,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,兄可随后就来。”
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,竟抬到闻家。
此时闻小十姐已改了女妆,不出来了。
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,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,闻参将道:“小女娇痴慕学,得承高贤不弃,今幸结此良缘,蒹葭倚玉,惶恐,惶恐。”
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门,诸色准备停当。
门上报说:“杜爷来迎亲了。”
鼓乐喧天,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,抬将进门。
真是少年郎君,人人称羡。
走到堂中,站了位次,拜见了闻参将,请出小十姐来,又一同行礼。
谢了魏撰之,启轿而行。
迎至家里,拜告天地,见了祠堂,杜子中与闻小十姐正是新亲旧朋友,喜喜欢欢,一桩事完了。
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,心里道:“一样的同窗朋友,偏是他两个成双。
平时杜子中分外相十爱十,常恨不将男作女,好做夫妻,谁知今日竟遂其志,也是一段奇话。
只所许我的事,未知果是如何?”
次日,就到子中家里贺喜,随问其事。
子中道:
“昨晚弟十妇就和小弟计较,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。
弟十妇誓欲以此报兄,全其口信,必得佳音,方回来报。”
撰之道:
“多感,多感。
一样的同窗,也该记念着我的冷静。
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?”
子中走进去,取出景小十姐前日和韵之诗与撰之看了,撰之道:“果得此女,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。”
子中道:
“弟十妇赞之不容口,大略不负所举。”
撰之道:“这件事做成,真愈出愈奇了,小弟在家颙望。”
俱大笑而别。
杜子中把这些说话与闻小十姐说了,闻小十姐道:“他盼望久了的,也怪他不得。
只索作急成都去,周全了这事。”
小十姐仍旧带了闻龙夫妻跟随,同杜子中到成都来。
认着前日饭店,歇在里头了。
杜子中叫闻龙拿了帖径去拜富员外,员外见说是新进士来拜,不知是甚么缘故,吃了一惊,慌忙迎接进去,坐下了,道:“不知为何大人贵足赐踹贱地?”
子中道:“学生在此经过,闻知有位景小十姐,是老丈令甥,才貌出众。
有一敝友,也叨过甲第了,欲求为夫人,故此特来奉访。”
员外道:“老汉有个甥女,他自要择配,前日看上了一个进京的闻舍人,已纳下聘物,大人见教迟了。”
子中道:
“那闻舍人也是敝友,学生已知他另有所就,不来娶令甥了,所以敢来作伐。”
员外道:“闻舍人也是读书君子,既已留下信物,两心相许,怎误得人家儿女?舍甥女也毕竟要等他的回信。”
子中将出前日景小十姐的诗笺来,道:“老丈试看此纸,不是令甥写与闻舍人的么?因为闻舍人无意来娶了,故把与学生做执照,来为敝友求令甥。
即此是闻舍人的回信了。”
员外接过来看,认得是甥女之笔,沉吟道:“前日闻舍人也曾说道聘过了,不信其言,十逼十他应成的。
原来当真有这话,老汉且与甥女商量一商量,来回复大人。”
员外别了,进去了一会,出来道:“适间甥女见说,甚是不快。
他也说得是:‘就是闻舍人负了心,是必等他亲身见一面,还了他玉闹妆。
以为诀别,方可别议姻亲。
’”子中笑道:
“不敢欺老丈说,那玉闹妆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,非是闻舍人的。
闻舍人因为自己已有姻亲,不好回得,乃为敝友转定下了。
是当日埋伏机关,非今日无因至前也。”
员外道:
“大人虽如此说,甥女岂肯心休,必得闻舍人自来说明,方好处分。”
子中道:“闻舍人不能复来,有拙荆在此。
可以进去一会令甥,等他与令甥说这些备细,令甥必当见信。”
员外道:
“有尊夫人在此,正好与甥女面会一会。
有言可以尽吐,省得传消递息。
最妙,最妙。”
就叫前日老姥来接杜夫人,老姥一见闻小十姐举止形容,有些面善,只是改妆过了,一时想不出。
一路想着,只管迟疑,接到间壁。
里边景小十姐出来相迎,各叫了万福。
闻小十姐对景小十姐道:“认得闻舍人否?”
景小十姐见模样厮像,还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,答道:“夫人与闻舍人何亲?”
闻小十姐道:“小十姐恁等识人,难道这样眼钝?前日到此,过蒙见十爱十的舍人,即妾身是也。”
景小十姐吃了一惊,仔细一认,果然一毫不差。
连老姥也在旁拍手道:“是呀,是呀。
我方才道面庞熟得紧,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。”
景小十姐道:“请问夫人前日为何这般打扮?”
闻小十姐道:“老父有难,进京辩冤,故乔妆作男,以便行路。
所以前日过蒙见十爱十,再三不肯应承者,正为此也。
后来见难推却,又不敢实说真情,所以代友人纳聘,以待后来说明。
今纳聘之人,已登黄甲,年纪也与小十姐相当,故此愚夫妇特来奉求,与小十姐了此一段姻亲,报答前日厚情耳。”
景小十姐见说,半晌做声不得。
老姥在旁道:“多谢夫人美意,只是那位老爷姓甚名谁?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?”
闻小十姐道:
“幼年时节曾共学堂,后来同在庠中,与我家相公,三人年貌多相似,是异姓骨肉。
知他未有亲事,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结下了。
这人姓魏,好一表人物,就是我相公同年,也不辱没了小十姐。
小十姐一去,也就做夫人了。”
景小十姐听了这一篇说话,晓得是少年进士,有甚么不喜欢?叫老姥陪住了闻小十姐,背地去把这些说话备细告诉员外。
员外见说许个进士。
岂有不撺掇之理,真个是一让一个肯,回复了闻小十姐。
转说与杜子中,一言已定。
富员外设起酒来谢谋,外边款待杜子中,内里景小十姐作主,款待杜夫人。
两个小十姐,说得甚是投机,尽欢而散。
约定了回来,先教魏撰之纳币,拣个吉日,迎娶回家。
花烛之夕,见了模样,如获天人。
因说起闻小十姐闹妆纳聘之事,撰之道:“那聘物原是我的。”
景小十姐问:“如何却在他手里?”
魏撰之又把先时竹箭题字,杜子中拾得,掉在他手里,认做另有个姐姐,故把玉闹妆为聘的根由,说了一遍,齐笑道:
“彼此夙缘,颠颠倒倒,皆非偶然也。”
明日,撰之取出竹箭来与景小十姐看,景小十姐道:“如今只该还他了。”
撰之就提笔写一柬与子中夫妻道:
既归玉环,返卿竹箭。
两段姻缘,各从其便。
一笑,一笑。
写罢,将竹箭封了,一同送去。
杜子中收了,与闻小十姐拆开来看,方见八字之下,又有“蜚蛾记”三字。
问道:
“‘蜚蛾’怎么解?”
闻小十姐道:“此妾闺中之名也。”
子中道:
“魏撰之错认了令姊,就是此三字了。
若小生当时曾见此三字,这箭如何肯便与他!”闻小十姐道:“他若没有这箭起这些因头,那里又绊得景家这头亲事来!”两人又笑一回,又题了一柬戏他道:
环为旧物,箭亦归宗。
两俱错认,各不落空。
一笑,一笑。
从此两家往来,如同亲兄弟姊妹一般。
两个甲科与闻参将辩白前事,世间情面那有不让缙绅的?逐件赃罪得以开释,只处得他革任回卫。
闻参将也不以为意了。
后边魏、杜两人俱为显官,闻、景二小十姐各生子女,又结了婚姻,世十十交十十不绝。
这是蜀多才女,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话。
卓文君成都当垆,黄崇嘏相府掌记,却又平平了。
诗曰:
世上夸称女丈夫,不闻巾帼竟为儒。
朝廷若也开科取,未必无人待贾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