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非子
定法第四十三
问者曰:“申不害、公孙鞅,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?”
应之曰:“是不可程也。
人不食,十日则死;大寒之隆,不衣亦死。
谓之衣食孰急于人,则是不可一无也,皆养生之具也。
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。
术者,因任而授官,循名而责实,一操一杀生之一柄一,课群臣之能者也。
此人主之所执也。
法者,宪令著于官府,刑罚必于民心,赏存乎慎法,而罚加乎一奸一令者也。
此臣之所师也。
君无术则弊于上,臣无法则乱于下,此不可一无,皆帝王之具也。”
问者曰:“徒术而无法,徒法而无术,其不可何哉?”
对曰:“申不害,韩昭侯之佐也。
韩者,晋之别国也。
晋之故法未息,而韩之新法又生;先君之令未收,而后君之令又下。
申不害不擅其法,不一其宪令,则一奸一多。
故利在故法前令则道之,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,利在故新相反,前后相勃,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,而一奸一臣犹有所谲其辞矣。
故托万乘之劲韩,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,虽用术于上,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。
公孙鞅之治秦也,设告相坐而责其实,连什伍而同其罪,赏厚而信,刑重而必。
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,逐敌危而不却,故其国富而兵强;然而无术以知一奸一,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。
及孝公、商君死,惠王即位,秦法未败也,而张仪以秦殉韩、魏。
惠王死,武王即位,甘茂以秦殉周。
武王死,昭襄王即位,穰侯越韩、魏而东攻齐,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,乃城其陶邑之封。
应侯攻韩八年,成其汝南之封。
自是以来,诸用秦者,皆应、穰之类也。
故战胜,则大臣尊;益地,则私封立:主无术以知一奸一也。
商君虽十饰其法,人臣反用其资。
故乘强秦之资数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,法不勤饰于官,主无术于上之患也。”
问者曰:“主用申子之术,而官行商君之法,可乎?”
对曰:“申子未尽于法也。
申子言:“治不逾官,虽知弗言'。
治不逾官,谓之守职也可;知而弗言,是不谓过也。
人主以一国目视,故视莫明焉;以一国耳听,故听莫聪焉。
今知而弗言,则人主尚安假借矣?商君之法曰:“斩一首者爵一级,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;斩二首者爵二级,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。
'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。
今有法曰:“斩首者令为医、匠。
'则屋不成而病不已。
夫匠者手巧也,而医者齐药也,而以斩首之功为之,则不当其能。
今治官者,智能也;今斩首者,勇力之所加也。
以勇力之所加而治者智能之官,是以斩首之功为医、匠也。
故曰:二子之于法术,皆未尽善也。”
译文:
问话的人说:“申不害和商鞅,这两家的学说哪一家对治理国家更急需?”
韩非回答他说:“这是不能比较的。
人不吃饭,十天就会饿死;在极寒冷天气下,不穿衣服也会冻死。
若问衣和食哪一种对人更急需,则是缺一不可的,都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条件。
现在申不害提倡运用术而商鞅主张实行法。
所谓术,就是依据才能授予官职,按照名位责求实际功效,掌握生杀大权,考核群臣的能力。
这是君主应该掌握的。
所谓法,就是由官府明文公布,赏罚制度深入民心,对于谨慎守法的人给予奖赏,而对于触犯法令的人进行惩罚。
这是臣下应该遵循的。
君主没有术,就会在上面受蒙蔽;臣下没有法,就会在下面闹乱子;所以术和法缺一不可,都是称王天下必须具备的东西。”
问话的人说:“只用术而不用法,或只用法而不用术,这样都不行,情形究竟如何呢?”
韩非回答说:“申不害是韩昭侯的辅佐大臣,韩国是从晋国分出来的二个国家。
晋国的 旧法没有废除,而韩国的新法又已公布;晋君 的旧法令没有收回,而韩君的新法令又已下达。
申不害不专一地推行新法,不统一韩国的法令,一奸一邪的事就增多了。
所以一奸一人认为旧法令对自 已有利,就依照旧法令行一事;认为新法令对自己有利,就依照新法令行一事;他们从旧法和新法的矛盾、前后政令的对立中取利,那么申不害即使频繁地让韩昭侯运用术,一奸一臣仍然有办进行诡辩。
所以,申不害凭借兵力雄厚的强韩,经过十七年的努力还没有成就霸业,就是因为君主虽然在上面用术,但没有在官吏中经常整顿法令,结果带来了害处。
商鞅治理秦国,设立告一奸一和连坐的制度来考察犯罪的实情,使什伍之家同受罪责,该厚赏就一定厚赏,该重罚就一定重罚。
因此秦国人民努力耕作,劳累了也不休息、追击敌人,再危险也不退却,结果使秦国国富民强,但是没用术来识别一奸一臣,那不过是用秦国的富强帮助群臣罢了。
等到秦孝公、商鞅死后,秦惠王继位,美国的变法措施没有废除,而张仪把秦国的力量牺牲在一逼一迫韩、魏的事件上。
惠王死后,秦武王继位,甘茂把秦国的力量牺牲在与周打仗上。
武王死,秦昭襄王继位,穰侯越过韩、魏两国向东攻打齐国,经过五年,秦国没有增加一尺土地,而穰侯却增加了陶邑的封地。
应侯范服攻打韩国达八年之久,给他自己增加了汝南的封地。
打那时以后,许多在秦国执政的人,都是应侯、穰侯一类的人物。
所以打了胜仗,大臣就尊贵起来;扩大地盘,就建立了私人的封地。
这是君主不能用术去了解一奸一邪的缘故。
商鞅纵然频繁地整顿法令,臣下反而利用了他变法的成果。
所以凭借强秦雄厚的实力,几十年还没有成就帝王霸业,就是因为官府虽然不断地整顿法令,但君主在上面不能用术,结果带来了害处。”
问话的人说:“君主使用申不害的术,而官府实行商鞅的法,这样可以吗?”
韩非回答说:“申不害的术不够完善,商鞅的法也不够完善。
申不害说:“办事不超越自己的职权范围,越权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说。”
办事不超越职权范围,可以说是守职;知道了不说,这是不告发罪过。
君主用全国人的眼睛去看,所以没有比他看得更清楚的;用全国人的耳朵去听,所以没有比他听得更清楚的。
假如知道了都不报告,那么君主还靠什么来做自己的耳目呢?商鞅的法令规定:“杀死一个敌人小头目,升爵一级,想做官的给年俸五十石的官;杀死两个敌人小头目的,升爵两级,想做官的给年俸一百石的官。”
官职和爵位的提升跟杀敌立功的多少是相当的。
如果有法令规定:“让杀敌立功的人去做医生或工匠。”
那么他房屋也盖不成,病也治不好。
工匠是有一精一巧手艺的,医生是会配制药物的,如果用杀敌立功的人来干这些事,那就与他们的才能不相适应。
现在做官的人,要有智慧和才能;而杀敌立功的人,靠的是勇气和力量。
如果让靠勇气和力量的人去担任需要智慧和才能的官职,那就等于让杀敌立功的人去当医生、工匠一样。
所以说:申不害的术和商鞅的法,都还没有达到很完善的地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