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书
卷一百二十
载记第二十
李特李流
李特,字玄休,巴西宕渠人,其先廪君之苗裔也。
昔武落钟离山崩,有石一穴一二所,其一赤如丹,一黑如漆。
有人出于赤一穴一者,名曰务相,姓巴氏。
有出于黑一穴一者,凡四姓:曰KL氏、樊氏、柏氏、郑氏。
五姓俱出,皆争为神,于是相与以剑刺一穴一屋,能著者以为廪君。
四姓莫著,而务相之剑悬焉。
又以土为船,雕画之而浮水中,曰:“若其船浮存者,以为廪君。”
务相船又独浮。
于是遂称廪君,乘其土船,将其徒卒,当夷水而下,至于盐一陽一。
盐一陽一水神女子止廪君曰:“此鱼盐所有,地又广大,与君俱生,可止无行。”
廪君曰:“我当为君求廪地,不能止也。”
盐神夜从廪君宿,旦辄去为飞虫,诸神皆从其飞,蔽日昼昏。
廪君欲杀之不可,别又不知天地东西。
如此者十日,廪君乃以青缕遗盐神曰:“婴此,即宜之,与汝俱生。
弗宜,将去汝。”
盐神受而婴之。
廪君立砀石之上,望膺有青缕者,跪而射之,中盐神。
盐神死,群神与俱飞者皆去,天乃开朗。
廪君复乘土船,下及夷城。
夷城石岸曲,泉水亦曲。
廪君望如一穴一状,叹曰:“我新从一穴一中出,今又入此,奈何!”岸即为崩,广三丈余,而阶陛相乘,廪君登之。
岸上有平石方一丈,长五尺,廪君休其上,投策计算,皆著石焉,因立城其旁而居之。
其后种类遂繁。
秦并天下,以为黔中郡,薄俺敛之,口岁出钱四十。
巴人呼赋为賨,因谓之賨人焉。
及汉高祖为汉王,募賨人平定三秦。
既而求还乡里,高祖以其功,复同丰、沛,不供赋税,更名其地为巴郡。
土有盐铁丹漆之饶,俗一性一剽勇,又善歌舞。
高祖一爱一其舞,诏乐府习之,今《巴渝舞》是也。
汉末,张鲁居汉中,以鬼道教百姓,賨人敬信巫觋,多往奉之。
值天下大乱,自巴西之宕渠迁于汉中杨车坂,抄掠行旅,百姓患之,号为杨车巴。
魏武帝克汉中,特祖将五百余家归之,魏武帝拜为将军,迁于略一陽一,北土复号之为巴氐。
特父慕,为东羌猎将。
特少仕州郡,见异当时,身长八尺,雄武善骑射,沈毅有大度。
元康中,氐齐万年反,关西扰乱,频岁大饥,百姓乃流移就谷,相与入汉川者数万家。
特随流人将入于蜀,至剑阁,箕踞太息,顾眄险阻曰:“刘禅有如此之地而面缚于人,岂非庸才邪!”同移者阎式、赵肃、李远、任回等咸叹异之。
初,流人既至汉中,上书求寄食巴、蜀,朝议不许,遣侍御史李苾持节慰劳,且监察之,不令入剑阁。
苾至汉中,受流人货赂,反为表曰:“流人十万余口,非汉中一郡所能振赡,东下荆州,水湍迅险,又无舟船。
蜀有仓储,人复丰稔,宜令就食。”
朝廷从之,由是散在益、梁,不可禁止。
永康元年,诏征益州刺史赵廞为大长秋,以成都内史耿滕代廞。
廞遂谋叛,潜有刘氏割据之志,乃倾仓廪,振施流人,以收众心。
特之一党一类皆巴西人,与廞同郡,率多勇壮,廞厚遇之,以为爪牙,故特等聚众,专为寇盗,蜀人患之。
滕密上表,以为流人刚剽而蜀人懦弱,客主不能相制,必为乱阶,宜使移还其本。
若致之险地,将恐秦雍之祸萃于梁益,必贻圣朝西顾之忧。
廞闻而恶之。
时益州文武千余人已往迎滕,滕率众入州,廞遣众逆滕,战于西门,滕败,死之。
廞自称大都督、大将军、益州牧。
特弟庠与兄弟及妹夫李含、任回、上官惇、扶风李攀、始平费佗、氐苻成、隗伯等以四千骑归廞。
廞以庠为威寇将军,使断北道。
庠素东羌良将,晓军法,不用麾帜,举矛为行伍,斩部下不用命者三人,部阵肃然。
廞恶其齐整,欲杀之而未言。
长史杜淑、司马张粲言于廞曰:“传云五大不在边,将军起兵始尔,便遣李庠握强兵于外,愚窃惑焉。
且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倒戈授人,窃以为不可,愿将军图之。”
廞敛容曰:“卿言正当吾意,可谓起予者商,此天使卿等成吾事也。”
会庠在门,请见廞,廞大悦,引庠见之。
庠欲观廞意旨,再拜进曰:“今中国大乱,无复纲维,晋室当不可复兴也。
明公道格天地,德被区宇,汤、武之事,实在于今。
宜应天时,顺人心,拯百姓于涂炭,使物情知所归,则天下可定,非但庸、蜀而已。
,”廞怒曰:“此岂人臣所宜言!”令淑等议之。
于是淑等上庠大逆不道,廞乃杀之,及其子侄宗族三十余人。
廞虑特等为难,遣人喻之曰:“庠非所宜言,罪应至死,不及兄弟。”
以庠一尸一还特,复以特兄弟为督将,以安其众。
牙门将许弇求为巴东监军,杜淑、张粲固执不许。
弇怒,于廞阁下手刃杀淑、粲,淑、粲左右又杀弇,皆廞腹心也。
特兄弟既以怨廞,引兵归绵竹。
廞恐朝廷讨己,遣长史费远、犍为太守李苾、督护常俊督万余人断北道,次绵竹之石亭。
特密收合得七千余人,夜袭远军,远大溃,因放火烧之,死者十八九。
进攻成都。
廞闻兵至,惊惧不知所为。
李苾、张征等夜斩关走出,文武尽散。
廞独与妻子乘小船走至广都,为下人硃竺所杀。
特至成都,纵兵大掠,害西夷护军姜发,杀廞长史袁治及廞所置守长,遣其牙门王角、李基诣洛一陽一陈廞之罪状。
先是,惠帝以梁州刺史罗尚为平西将军、领护西夷校尉、益州刺史,督牙门将王敦、上庸都尉义歆、蜀郡太守徐俭、广汉太守辛冉等凡七千余人入蜀。
特等闻尚来,甚惧,使其弟骧于道奉迎,并贡宝物。
尚甚悦,以骧为骑督。
特及弟流复以牛酒劳尚于绵竹。
王敦、辛冉并说尚曰:“特等流人,专为盗贼,急宜枭除,可因会斩之。”
尚不纳。
冉先与特有旧,因谓特曰:“故人相逢,不吉当凶矣。”
特深自猜惧。
寻有符下秦、雍州,凡流人入汉川者,皆下所在召还。
特兄辅素留乡里,托言迎家,既至蜀,谓特曰:“中国方乱,不足复还,”特以为然,乃有雄据巴、蜀之意。
朝廷以讨赵廞功,拜特宣威将军,封长乐乡侯,流为奋威将军、武一陽一侯。
玺书下益州,条列六郡流人与特协同讨廞者,将加封赏。
会辛冉以非次见征,不顾应一召,又欲以灭廞为己功,乃寝朝命,不以实上。
众咸怨之。
罗尚遣从事催遣流人,限七月上道,辛冉一性一贪暴,欲杀流人首领,取其资货,乃移檄发遣。
又令梓潼太守张演于诸要施关,搜索宝货。
特等固请,求至秋收。
流人布在梁、益,为人佣力,及闻州郡一逼一遣,人人愁怨,不知所为。
又知特兄弟频请求停,皆感而恃之。
且水雨将降,年谷未登,流人无以为行资,遂相与诣特。
特乃结大营于绵竹,以处流人,移冉求自宽。
冉大怒,遣人分榜通逵,购募特兄弟,许以重赏。
特见,大惧,悉取以归,与骧改其购云:“能送六郡之豪李、任、阎、赵、杨、上官及氐、叟侯王一首,赏百匹。”
流人既不乐移,咸往归特,骋马属鞬,同声云集,旬月间众过二万。
流亦聚众数千。
物乃分为二营,特居北营,流居东营。
特遣阎式诣罗尚,求申期。
式既至,见冉营栅冲要,谋掩流人,叹曰:“无寇而城,仇必保焉。
今而速之,乱将作矣!”又知冉及李苾意不可回,乃辞尚还绵竹。
尚谓式曰:“子且以吾意告诸流人,今听宽矣。”
式曰:“明公惑于一奸一说,恐无宽理。
弱而不可轻者百姓也,今促之不以理,众怒难犯,恐为祸不浅。”
尚曰:“然。
吾不欺子,子其行矣。”
式至绵竹,言于特曰:“尚虽云尔,然未可必信也。
何者?尚威刑不立,冉等各拥强兵,一旦为变,亦非尚所能制,深宜为备。”
特纳之。
冉、苾相与谋曰:“罗侯贪而无断,日复一日,流人得展一奸一计。
李特兄弟并有雄才,吾属将为竖子虏矣。
宜为决计,不足复问之。
乃遣广汉都尉曾元、牙门张显、刘并等潜率步骑三万袭特营。
罗尚闻之,亦遣督护田佐助元。
特素知之,乃缮甲厉兵,戒严以待之。
元等至,特安卧不动,待其众半入,发伏击之,杀伤者甚众,害田佐、曾元、张显,传首以示尚、冉。
尚谓将佐曰:“此虏成去矣,而广汉不用吾言,以张贼势,今将若之何!”
于是六郡流人推特为主。
特命六郡人部曲督李含、上邽令任臧、始昌令阎式、谏议大夫李攀、陈仓令李武、一陰一平令李远、将兵都尉杨褒等上书,请依梁统奉窦融故事,推特行镇北大将军,承制封拜,其弟流行镇东将军,以相镇统。
于是进兵攻冉于广汉。
冉众出战,特每破之。
尚遣李苾及费远率众救冉,惮特不敢进。
冉智力既窘,出奔江一陽一。
特入据广汉,以李超为太守,进兵攻尚于成都。
阎式遗尚书,责其信用谗构,欲讨流人,又陈特兄弟立功王室,以宁益土。
尚览书,知特等将有大志,婴城固守,求救于梁、宁二州。
于是特自称使持节、大都督、镇北大将军,承制封拜一依窦融在河西故事。
兄辅为骠骑将军,弟骧为骁骑将军,长子始为武威将军,次子荡为镇军将军,少子雄为前将军,李含为西夷校尉,含子国离、任回、李恭、上官晶、李攀、费佗等为将帅,任臧、上官惇、杨褒、杨珪、王达、麹歆等为爪牙,李远、李博、夕斌、严柽、上官琦、李涛、王怀等为僚属,阎式为谋主,何世、赵肃为腹心。
时罗尚贪残,为百姓患,而特与蜀人约法三章,施舍振贷,礼贤拔滞,军政肃然。
百姓为之谣曰:“李特尚可,罗尚杀我。”
尚频为特所败,乃阻长围,缘水作营,自都安至犍为七百里,与特相距。
河间王颙遣督护衙博、广汉太守张征讨特,南夷校尉李毅又遣兵五千助尚,尚遣督护张龟军繁城,三道攻特。
特命荡、雄袭博。
特躬击张龟,龟众大败。
荡又与博接战连日,博亦败绩,死者太半。
荡追博至汉德,博走葭萌。
荡进寇巴西,巴西郡丞一毛一植、五官襄珍以郡降荡。
荡抚恤初附,百姓安之。
荡进攻葭萌,博又远遁,其众尽降于荡。
太安元年,特自称益州牧、都督梁、益二州诸军事、大将军、大都督,改年建初,赦其境内。
于是进攻张征。
征依高据险,与特相持连日。
时特与荡分为二营,征候特营空虚,遣步兵循山攻之,特逆战不利,山险窘一逼一,众不知所为。
罗准、任道皆劝引退,特量荡必来,故不许。
征众至稍多,山道至狭,唯可一二人行,荡军不得前,谓其司马王辛曰:“父在深寇之中,是我死日也。”
乃衣重铠,持长矛,大呼直前,推锋必死,杀十余人。
征众来相救,荡军皆殊死战,征军遂溃。
特议欲释征还涪,荡与王辛进曰:“征军连战,士卒伤残,智勇俱竭,宜因其弊遂擒之。
若舍而宽之,征养病收亡,余众更合,图之未易也。”
特从之,复进攻征,征溃围走。
荡水陆追之,遂害征,生擒征子存,以征丧还之。
以骞硕为德一陽一太守,硕略地至巴郡之垫江。
特之攻张征也,使李骧与李攀、任回、李恭屯军毗桥,以备罗尚。
尚遣军挑战,骧等破之。
尚又遣数千人出战,骧又陷破之,大获器甲,攻烧其门。
流进次成都之北。
尚遣将张兴伪降于骧,以观虚实。
时骧军不过二千人,兴夜归白尚,尚遣一精一勇万人衔枚随兴夜袭骧营。
李攀逆战死,骧及将士奔于流栅,与流并力回攻尚军。
尚军乱,败还者十一二。
晋梁州刺史许雄遣军攻特,特陷破之,进击,破尚水上军,遂寇成都。
蜀郡太守徐俭以小城降,特以李瑾为蜀郡太守以抚之。
罗尚据大城自守。
流进屯江西,尚惧,遣使求和。
是时蜀人危惧,并结村堡,请命于特,特遣人安一抚之。
益州从事任明说尚曰:“特既凶逆,侵暴百姓,又分人散众,在诸村堡,骄怠无备,是天亡之也。
可告诸村,密克期日,内外击之,破之必矣。”
尚从之。
明先伪降特,特问城中虚实,明曰:“米谷已欲尽,但有货帛耳。”
因求省家,特许之。
明潜说诸村,诸村悉听命。
还报尚,尚许如期出军,诸村亦许一时赴会。
二年,惠帝遣荆州刺史宋岱、建平太守孙阜救尚。
阜已次德一陽一,特遣荡督李璜助任臧距阜。
尚遣大众奄袭特营,连战二日,众少不敌,特军大败,收合余卒,引趣新繁。
尚军引还,特复追之,转战三十余里,尚出大军逆战,特军败绩,斩特及李辅、李远,皆焚一尸一,传首洛一陽一。
在位二年。
其子雄僭称王,追谥特景王,及僭号,追尊曰景皇帝,庙号始祖。
李流,字玄通,特第四弟也。
少好学,便弓马,东羌校尉何攀称流有贲育之勇,举为东羌督。
及避地益州,刺史赵廞器异之。
廞之使庠合部众也,流亦招乡里子弟得数千人。
庠为廞所杀,流从特安慰流人,破常俊于绵竹,平赵廞于成都。
朝廷论功,拜奋威将军,封武一陽一侯。
特之承制也,以流为镇东将军,居东营,号为东督护。
特常使流督锐众,与罗尚相持。
特之陷成都小城,使六郡流人分口入城,壮勇督领村堡。
流言于特曰:“殿下神武,已克小城,然山薮未集,粮仗不多,宜录州郡大姓子弟以为质任,送付广汉,絷之二营,收集猛锐,严为防卫。”
又书与特司马上官惇,深陈纳降若待敌之义。
特不纳。
特既死,蜀人多叛,流人一大惧。
流与兄子荡、雄收遗众,还赤祖,流保东营,荡、雄保北营。
流自称大将军、大都督、益州牧。
时宋岱水军三万,次于垫江,前锋孙阜破德一陽一,获特所置守将骞硕,太守任臧等退屯涪陵县。
罗尚遣督护常深军毗桥,牙门左氾、黄訇、何冲三道攻北营。
流身率荡、雄攻深栅,克之,深士众星散。
追至成都,尚闭门自守,荡驰马追击,触倚矛被伤死。
流以特、荡并死,而岱、阜又至,甚惧。
太守李含又劝流降,流将从之。
雄与李骧迭谏,不纳,流遣子世及含子胡质于阜军。
胡兄含子离闻父欲降,自梓潼驰还,欲谏不及,退与雄谋袭阜军,曰:“若功成事济,约与君三年迭为主。”
雄曰:“今计可定,二翁不从,将若之何?”
离曰:“今当制之,若不可制,便行大事。
翁虽是君叔,势不得已,老父在君,夫复何言!”雄大喜,乃攻尚军。
尚保大城。
雄渡江害汶山太守陈图,遂入郫城,流移营据之。
三蜀百姓并保险结坞,城邑皆空,流野无所略,士众饥困。
涪陵人范长生率千余家依青城山,尚参军涪陵徐轝求为汶山太守,欲要结长生等,与尚掎角讨流。
尚不许,轝怨之,求使江西,遂降于流,说长生等使资给流军粮。
长生从之,故流军复振。
流素重雄有长者之德,每云:“兴吾家者,必此人也。”
敕诸子尊奉之。
流疾笃,谓诸将曰:“骁骑高明仁一爱一,识断多奇,固足以济大事,然前军英武,殆天所相,可共受事于前军,以为成都王。”
遂死,时年五十六。
诸将共立雄为主。
雄僭号,追谥流秦文王。
李庠,字玄序,特第三弟也。
少以烈气闻。
仕郡督邮、主簿,皆有当官之称。
元康四年,察孝廉,不就。
后以善骑射,举良将,亦不就。
州以庠才兼文武,举秀异,固以疾辞。
州郡不听,以其名上闻,中护军切征,不得已而应之,拜中军骑督。
弓马便捷,膂力过人,时论方之文鸯。
以洛一陽一方乱,称疾去官。
一性一在任侠,好济人之难,州一党一争附之。
与六郡流人避难梁、益,道路有饥病者,庠常营护隐恤,振施穷乏,大收众心。
至蜀,赵廞深器之,与论兵法,无不称善,每谓所亲曰:“李玄序盖亦一时之关、张也。”
及将有异志,委以心膂之任,乃表庠为部曲督,使招合六郡壮勇,至万余人。
以讨叛羌功,表庠为威寇将军,假赤幢曲盖,封一陽一泉亭侯,赐钱百万,马五十匹。
被诛之日,六郡士庶莫不流涕,时年五十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