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子南华
02.齐物论:真宰是谁
真宰是谁
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龋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为使。
必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
可形已信,而不见其形,有情而无形。
百孩九窍、六藏,赅而存焉,吾谁与为亲?汝皆悦之乎?其有私焉?如是皆有为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。
其递相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。
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
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,与物相刃相一靡一,其行尽如驰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终身役役,而不见其成功,萧然疲役,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!人谓之不死,奚益?其形化,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?
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独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夫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奚必知代,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与有焉。
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,是以无有为有。
无有为有,虽有神禹,且不能知,吾独且奈何哉?
庄子上面讲了一句“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”我们昼夜生理在互相变化,每个思想,每个观念在交流,好像我们生命是活的,但活到多久,是个什么东西找不出来,既然找不出来,算了吧!就把我们这个白天到夜里活着的,又会叫,又会闹,又会哭,又会笑的东西,姑且就把这们当成一个生命存在,好不好呢?我们当然会认为不好。
不好怎么办?下面庄子又提出:
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龋是亦近矣。
“非彼无我”,“彼”就是他,不是他,没有我,“非我无所缺不是我,抓不住一个东西;“是亦近矣”这样就差不多了,这是在讲什么话呢?可是翻译成白话也就只能这样翻呀,就像有些年轻人谈恋一爱一写情书一样:不是你,就没有我,不是我嘛,也抓不住你,这样吧,差不多。
《庄子》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写的情书吗?那么这是讲的什么呢?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生命的根源:“心”“物”两个是一样的作用。
“彼”就是物,拿我们讲是现在的生命存在,就是生理、身一体;“非彼”,没有它,显不出“我”的作用。
“我”是什么?“非我无所缺,我们有形体的活动,如果没有“我”,没有这个灵魂在内,这个肉一体一点价值都没有。
能够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。
我们从佛学的角度看“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
已乎!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?”
这一段,佛学讲,这个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,我们思想意识,自己感觉活了一天,想了一天,每一个思想像河流一样,表面上看这个河流是一种存在,不晓得已经跑到大西洋还是大东洋去了,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。
我们看起来有个“我”存在在这里,实际这个“我”是“假我”,我们的思想、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,真的找不到。
但是,意识的流注要借物,没有生理,没有物理,不能代表出来,我单我们身一体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万象。
这些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,我们暂时作出相比较的了解。
至于后来庄子提到:“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龋是亦近矣。”
这就是后世禅宗临济宗所讲的宾主关系,拿西方哲学比较,就是主观与客观之间,如果没有客观,何以能形成主观?主观和客观是相对了,同样的,没有主观,也无所谓有客观的存在。
庄子他说你这个样子去了解,就差不多了,还不是完全对。
为什么呢?他跟着讲:
而不知其所为使。
为什么差不多?差不多在哪里?因为你并没有找出生命的主宰来,因为你不知道“其所为使”,能够使我们有思想的,能够使我们身一体有感觉的,最初这个机关相开动,指挥你动的,那个是什么?你没有找到,所以啊,这就是“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”。
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
假定有人说:这个生命不要追究了,我们这个生理作用,生命来源里头有个主宰,这个主宰就是“真宰”,宗教家就叫他上帝、神、菩萨,你把我的感情、思想停止一个钟头好不好?给我轻松一下。
这个“真宰”不答应,还是照样机关开动,那我们就不敢随便冒昧地相信上帝、神、菩萨这个东西?所以,“而不知其所为使。”
,开始指示我的是什么?这个生命,当我们父母没有生我以前,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?还是没有东西?“若有真宰”,如果有一个作主的,它在那里?我们找找看,“而特不得其眹”,找不出一点影子,找不出一个真正的“我”来。
那一般人怎么办呢?
可行已信,而不见其形,有情而无形。
我们每一天做人的思想、行动上,好像有个思想,有个行动在动。
“已信”,好像主宰这个东西就是我,是我吗?你找找看,我是什么样子?“而不见其形”,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状。
是你的灵魂吗?灵魂又是什么样子呢?是心吗?心又是什么?心不是心脏啊,我们把心脏割了换一个还可以活着;也不是脑,现在科学进步了,把它换一换,稍稍动一个手术,还是可以思想,可见也不是脑。
这个主宰是“而不见其形,有情而无形”。
人的生命就这么奇怪,有这个感情。
我们很一爱一我们的身一体,对它是最有感情的。
对父母的一爱一也好,男一女间的相一爱一也好,说“我一爱一你”,真的呀?靠不住!我还是一爱一我,这个最重要。
我真的一爱一自己吗?也不一定,如果医生告诉你这一边要割掉才可以活,那就割掉不要了,对自己还是不一爱一。
究竟一爱一的是什么?找不出来,所以虽然是“有情”,“而无形”。
百孩九窍、六藏,赅而存焉。
吾谁与为亲?汝皆说之乎?其有私焉?
“百罕,很多的骨头;“九窍”,人身上有九个窍,头部七个:鼻孔、眼睛、耳朵各两个,嘴巴一个,下面雨个。
“六藏”,肚子里头有五藏六腑,心肝脾肺肾大小肠等等。
“赅而存焉”,把这东西凑拢来,合成一个机器,叫做人,活在这里,存在在这里。
佛经上也说,人一体是三十六样东西,如头发啦,骨头啦,牙齿啦,眼睛等等拼凑在一起,成了一个人,遣这个身一体,哪一样是我最亲一爱一的?你说眼睛是我最亲一爱一的,把你耳朵割掉好了,你绝对不干。
究竟哪一样是我亲一爱一的?或者说这个生命存在,一根头发,一个指甲,全体我都很喜欢它;或者说,我特别一爱一我的眼睛,或特别一爱一我的嘴巴。
实际上我们研究下来,自己全部的身一体,没有一样喜欢的,但是样样也都喜欢,因为它是属于我的生命。
换句话,这个身一体,现在这个生命存在,是我暂时之所属。
犹如买了一个房子,产权是属于你的,但是它毕竟不是你真有,死了以后它就不属于你的了。
如是为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其递相为君臣乎?其有真君存焉?
这个形容很妙,也可以说是政治的原理。
例如古代帝王领导天下,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,都是我的妻妾,从理论上讲,我的臣民、妻妾个个都是好的,可是他们”不足以相治”,内部之间并不友一爱一。
所以当人犯了罪,要被打屁一股的时候,屁一股很讨厌头脑,都是你,为什么害得我挨打呢?我们这个生命同样经常不平衡,今天头疼,明天又牙疼,刚刚把拉肚治好了,又开始便秘,说明“臣妾”之间“不足以相治”,彼此都不和一爱一。
庄子又说,我们的身一体是互相作主的民一主作风,要看书的时候,眼睛当主席;要弹琴的时候,指头当主席,其它都不要管事。
所以,“递相为君臣”,递相为宾主。
但是,你找找看,身一体里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“君”存在?
我们看了《庄子》这一段,再看看佛学的《楞严经》,这一段跟《楞严经》的上半部分一样,就是找了半天,你的心在哪里?灵魂在哪里?身一体上面都不是。
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
《庄子》处处都是话头,经常讲着讲着,给你一个问题,却不做回答,但是有没有答案啊?好象又有答案。
庄子说你找找看,在现有的存在的生命、身一体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?假定你在我们生命的内部找出来一个东西,好象找到了,有一点影子,“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”不是真找到。
或者说你在身一体内部、生命中找遍了,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么?“无益损乎其真。”
没有关系,对现在身一体的存在也没有损害,还是照旧的活下去,那个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与否,都没有关系。
看起来,这两句话好象后世禅宗所讲的“迷与悟不二”,开悟与不开悟都是一样,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样。
换句话说,这个生命的“君”,“真宰”,它不垢不净,不生不灭,不述不悟,不多不少,不老也不死。
永远就是如是,你懂也好、不懂也好,它都一样。
但是我们要懂得它,这个理由是什么呢?庄子后面自然会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