劫余灰
第二回 订新亲文章欣有价 惊噩耗快婿忽无踪
且说陈六皆受了族兄公孺之托,来到朱小翁家求亲。
这朱小翁单名一个学字,小翁是他的表字。
平日为人,专讲理学,真是一个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的古板君子。
家道寒素,单靠着几亩薄田度日。
这一天六皆到来,讲到求亲一事。
朱小翁道:“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,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。
父母一之 心,人皆有之,吾何为独不然。
不过有一层,我家小女,从小跟我读书,诸子百家,俱能猎涉,不是我夸口,真可算得是不栉进士。
陈家小郎才学如何,可配得上小女配不上,必要先考一考。
至于世俗那凭生辰八字,排算配合的,我可不信,倒可不必多此一事。”
六皆道:“不知阁下要怎样考法。”
小翁道:“这也难说。
几时等他来家,我和他谈谈,驳问驳问,见见他的学问就是了。”
六皆道:“我是不惯做媒的,不会说谎话。
舍侄今年才出考,县府考都坐定在十名前。
省城的同学和他的先生,都决定他一定要进学的了,不知这样学问,可还配得过令嫒。”
小翁沉吟道:“也罢。
我潦倒半生,单有此女,总想招一个读书种一子做女婿,所以一向人家来说亲,我都没有答应。
陈家既是老亲,我和公孺,照最近的亲戚算起来,恰好是平辈,小儿女年纪又相当,莫有甚么好推辞的了。
这样办法罢。
我考也不考了,费心回去对公孺说,若是这一场他儿子进了学,叫他便准备行聘,我也乐得招一个秀才女婿。
若是不得进,请他再到别处求亲罢。”
六皆听了,倒没有话好再说,只得回报公孺。
公孺笑道:“只此便可见得这个人的古怪。
你允不允,说一句话便了,何必借此推托。”
李氏道:“老爷,你快点写封信给畴儿,叫他用心考,这回是一着两着的。
他得了你信,自然格外留心,怕他不进一名学回来。”
公孺道:“这又何必。
写了信去,告诉了他这件事,倒分了他的心。
难道除了朱家女儿,便没有媳妇了么?”
李氏听说,便顿住了口。
等六皆去后,便不住的唉声叹声,有时喃喃自语。
弄得公孺恼也不是,笑也不是,只得由他。
过了几天,接到耕伯来信,言院考已过,已经招覆。
李氏便问招覆是甚么,公孺笑道:“你这回定媳妇有了望了,得了招覆,这一名秀才便有几分望头的了。”
李氏听说,一时又高兴起来,忙着料理钗环首饰,预备行聘,一面又着人去请六皆来。
公孺笑道:“你又忙甚么,不过几分望头罢了。
等果然进了学,再忙不迟啊。”
李氏道:“我这里也不过打点几分,若是十分时,便把聘礼送过去了。”
公孺无可如何,只得听他忙去。
不一会,六皆来了,李氏便道:“叔叔,我家畴儿已经得了招覆了。
据老头子说,这秀才有几分好望了。
请你再去和朱小翁说,如果畴儿进了学,他须不能赖这头亲。
我一得了喜报,便要行聘的。”
六皆笑道:“兄弟便去说。
不怕朱呆子赖了,有我呢。”
说罢,果然去了。
到了晚下,方来回覆。
说是朱小翁满口应承,说是得了喜报即管送聘过去。
省城店里有事,我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去了,固此连夜来回覆一声。
李氏道:“嗳呀!你虽是媒人,却还是自家叔叔,为甚要拿腔起来。
我这里行聘,正要用着你,你却预先躲了。”
六皆道:“并不是拿腔,实在是有事。
我已经打算定了。
到了果然行聘时,我兄弟九如可以代我的。”
李氏笑道:“你请了替工便好,不然,我是不依的。”
说罢,老弟兄又谈了些话别的话,公孺又再三拜托照应耕伯,方才别去。
从此,李氏更加热锅上蚂蚁一般,终日行坐不安。
或叫人去庙里求签,或叫人到摊头问卜,有时自己烧一炉家堂香,有时又许了个魁星愿。
看他的举动,比望榜的秀才还要心切。
公孺起先还劝他不必如此,争奈越劝他越不是,只得由他去了。
一天,老夫妻正在闲谈。
公孺道:“这两天,论理要出案了,还不听见有甚信息,想是白望的了。”
李氏道:“没有的话。
我昨天晚上,还梦见畴儿簪着金花,披了彩红回来呢。”
公孺笑道:“这是做梦,如何当真。”
正在说笑时,忽听见门外一片声嚷。
所用的一个童子,飞奔进来,说道:“老爷,不好了,有许多人打来了。”
一言未毕,又听得门外一阵锣响。
李氏大惊道:“嗳呀!敢是白日青天,鸣锣打劫了。”
只见两个戴大帽的,当先抢了进来,打了个扦道:“恭喜老爷、太太,少爷高中了县学案首,报单随后便到,小的们抢个头报。”
公孺大喜道:“难为你们,外面憩憩吃茶罢。”
便叫童子招呼出去,一面预备赏钱。
李氏怔怔的说道:“可是畴儿中了,为甚许多人这般大惊小怪。”
公孺笑道:“这两个是学里门斗,那许多人是跟着看热闹的。”
李氏方才欢喜不迭,开发了赏钱,两个门斗去了。
一会儿,二报的也到了。
呈上报单,说道:“小的们在省城,遍找少爷的寓所不着,方才到此,所以来迟了。”
公孺也发了赏钱。
不一时,合族人等,都知道了,纷纷前来贺喜。
老夫妻两个,应接不暇,央了两个亲支族人,代为招呼,足足忙过了一日。
次日绝早,李氏即使人请了九如来。
嘱其到朱小翁处,订定行聘日期。
九如应命自去。
不一会,回来说道:“朱小翁也十分欢喜,听凭这边择日送聘,他都遵命。”
李氏便拿了时宪书,立逼着公孺拣日子。
公孺笑道:“已经说定了,何必这样忙。”
李氏道:“人家高兴的事,你总欢喜扯淡。”
公孺翻开了时宪书,看了一看,问道:“你要快的,还是要慢的?”
李氏道:“自然越快越好。
如果今日是黄道吉日,便是今日更好。”
公孺笑道:“你便一厢情愿,也要想到人家要打点回盘来得及啊。
后天便是黄道吉日,但不知他家来得及来不及。”
李氏便对九如道:“如此,再烦叔叔去走一次,问是如何。
他应允了,我们便是后天行事。”
九如领命去了。
这里李氏便忙着叫人买酒,预备后天行聘,顺便舀酒,索性热闹在一起。
原来广东风气,凡遇了进学中举等事,得报之后,在大门外安置一口缸,开几坛酒,舀在缸里,任凭乡邻及过往人取吃,谓之舀酒。
那富贵人家,或舀至百余坛,就是寒!(酸)士子,徼幸了,也要舀一两坛的。
所以李氏兴头里,先要张罗这个。
又叫预备一口新缸,不要拿了酱缸去盛酒,把酒弄咸了,那时候,我家小相公不是酸秀才,倒变成咸秀才了。
说的众人一笑。
不一会,九如又来了。
说朱小翁事事应允,就是后日过聘。
公孺道:“这件事却也奇怪,怎么他的执拗性子,今番一些不用了?”
李氏道:“这是我孩儿红鸾星照命,才得如此。
既然他答应了,我这里便预备一切,后天要烦九如叔叔来领盘。”
九如连忙答应。
这李氏忙作一一团一 。
又要打点行聘,又要打点舀酒,还要亲自到文昌宫、魁星阁去还愿,还要到观音庙烧香。
公孺笑道:“文昌、魁星,倒也罢了。
这件事,与观音何干,却要烧他的香。”
李氏道:“这是我们女人的道理,你不要管。”
公孺也就一笑置之。
真是忙中日子易过,不觉已到了行聘之期。
不免循着俗例,先下帖子,请了媒人,朱小翁也请了女媒。
两家媒妁,先到男宅聚会,公孺衣冠相陪。
桌上陈列聘礼,请媒人过目。
李氏也出来相见。
彼此行礼已毕,门外放起鞭炮,继以一片人声喧嚷。
原来家人们在门外舀酒,那些乡邻亲族及过往之人,都来争取。
也有当堂吃了的,也有取回去给读书小孩子吃,说是吉利的,跋来报往,好不热闹。
乱过一阵,三四十坛酒,都舀完了,人也散了。
这里送媒人上轿,跟着用抬箱抬了聘礼,同到朱家去。
一路上的人,多是啧啧称羡。
有个说,陈家小郎好聪明,只十六岁便进了学,你看这等定亲,比平常的加几倍体面。
有个说,朱家小姐好福气,未曾过门,先就把定了做个秀才娘子。
也有几个老寒!(酸),见了因羡生妒,说是这个有甚么稀奇,从前袁子才点了翰林,才请假娶亲,潘世恩还中了状元,才请假娶亲呢。
闲话少提。
且说两位媒妁,领了礼物,一程来到朱宅。
朱小翁迎入相待。
因为没有内眷,便请自己已经分居的弟妇来家,在内帮忙,接收礼物,打点回盘。
小翁自在外面款待媒人。
忙过半日,打发回盘去后,小翁方才入内。
他那弟妇,把各种礼物,一一点一交一 小翁,方才回去。
原来他这一位弟妇,是个姨娘扶正的。
他弟兄二人,兄弟名叫朱仲晦。
同胞兄弟两个,却娶了省城杨氏的同胞姊妹两个为室。
可巧又一般的短命,先后身亡。
小翁便不续娶,仲晦先已娶了一个赵氏姨娘,妻子死后,便把这姨娘扶正了。
可有一层极奇怪的事,小翁生性古板,是一个迂夫子,仲晦却喜与市井无赖为伍,嫖赌吃着,无所不为。
任凭小翁连劝带骂的,说穿了口,总不肯听,因此兄弟们才析爨分居。
这一天,因为内眷无人,只得请来料理。
本支诸女子,知道婉贞喜事,也都到来道喜看热闹。
众姊妹便围了婉贞,在房里说说笑笑。
也有向他道喜的,也有向他取笑的。
喜得婉贞生得落落大方,虽不便公然出来料理各事,却也没有那一种小家女子佯羞做涩的样子。
等到人散已后,小翁进入内室,便将所有礼物一交一 与女儿收管。
说道:“这个虽不是你的事,然而你没有娘了,除你自己之外,更无人收管,我是不惯这等琐事的。
你从小读书明理,这婚嫁大事,总要办的,谅来也不学那种羞涩之态,好好收存着罢。”
婉贞默默无言。
等父亲出去之后,便将各物一一检收。
共是:一双凤头金钗,一支缕花金压发簪,一对嵌翠戒指,一双嵌珠耳环,共是四样首饰。
猛想起这一对戒指是看见过的。
往常有甚喜事,陈家表伯母来,便带在手上,此刻却拿来做聘礼,表伯母却做了我婆婆了。
因为这个,又想起自己母亲。
记得五六岁上,凡遇有来往应酬,我母亲最欢喜的是他。
每每见了,便把他和我两个一对儿抱在膝上,说是得了这个女婿便好,那时自己年幼,不解羞惭,也跟着嘻嘻的笑。
此时已遂了母亲所愿,只可怜我那苦命的娘,没有眼睛看见了。
想到这里,不禁落下泪来。
将各物收藏过后,慢腾腾的走到母亲神主前,点了一炷香,心中默默的告诉一遍,然后归房,暗自喜慰。
且说朱小翁这一天上午办了喜事,下午便到外面去探访朋友。
婉贞直等到晚饭时,小翁方才回来,气冲冲的在一交一 椅上一坐,涨红了脸,一言不发。
婉贞不知何故,不敢动问。
过了一会,开出饭来,小翁也不吃,只是坐着发气。
婉贞见如此光景,便叫仆妇收拾过,低低的问道:“父亲为甚事情生气?”
小翁看了婉贞一眼,叹一口气,又不言语。
婉贞更是摸不着头,只得又低低说道:“父亲不要气坏了自家身体,有甚么事,何妨说说,或者做女儿的,可以分忧一二。”
小翁猛然说道:“分忧,分忧!我这里才是代你分忧呢。”
婉贞讶道:“甚么?又是女儿的事。
倘女儿有甚不是,请父亲教训了,只求不要动气。”
小翁叹口气道:“我大半世的人了,做事未曾卤莽过,偏是你这回的亲事,办的卤莽了,便出了意外之事。”
婉贞惊道:“甚、甚么?”
说到这里,便顿住了口。
小翁又叹一口气道:“陈家那小孩,平白地不见了。”
只这一句话,便吓得婉贞魂飞魄越。
正是:
正喜姻缘偿夙愿,何来噩耗警芳心。
不知陈耕伯如何不见了,究竟有无着落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