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园食单
第二章 戒单
为政者兴一利,不如除一弊,能除饮食之弊则思过半矣。
作《戒单》。
戒外加油
俗厨制菜,动熬猪油一锅,临上莱时,勺取而分浇之,以为肥腻。
甚至燕窝至清之物,亦复受此玷污。
而俗人不知,长吞大嚼,以为得油水入腹。
故知前生是饿鬼投来。
戒同锅熟
同锅熟之弊,已载前“变换须知”一条中。
戒耳餐
何谓耳餐?耳餐者,务名之谓也。
贪贵物之名,夸敬客之意,是以耳餐,非口餐也。
不知豆腐得味,远胜燕窝;海菜不佳,不如蔬笋。
余尝谓鸡、猪、鱼、鸭豪杰之士也,各有本味,自成一家;海参、燕窝庸陋之人也,全无性情,寄人篱下。
尝见某太守宴客,大碗如缸,白煮燕窝四两,丝毫无味,人争夸之。
余笑曰,“我辈来吃燕窝,非来贩燕窝也。”
可贩不可吃,虽多奚为?若徒夸体面,不如碗中竟放明珠百粒,则价值万金矣。
其如吃不得何?
戒目食
何谓目食?目食者,贪多之谓也。
今人慕“食前方丈”之名,多盘叠碗,是以目食,非口食也。
不知名手写字,多则必有败笔;名人作诗,烦则必有累句。
极名厨之心力,一日之中,所作好菜不过四五味耳,尚难拿准,况拉杂横陈乎?就使帮助多人,亦各有意见,全无纪律,愈多愈坏。
余尝过一商家,上菜三撤席,点心十六道,共算食品将至四十余种。
主人自觉欣欣得意,而我散席还家,仍煮粥充饥。
可想见其席之丰而不洁矣。
南朝孔琳之曰:“今人好用多品,适口之外,皆为悦目之资。”
余以为肴馔横陈,熏蒸腥秽,口亦无可悦也。
戒穿凿
物有本性,不可穿凿为之。
自成小巧,即如燕窝佳矣,何必捶以为一团一 ?海参可矣,何必熬之为酱?西瓜被切,略迟不鲜,竟有制以为糕者。
苹果太熟,上口不脆,竟有蒸之以为脯者。
他如《尊生八笺》之秋藤饼,李笠翁之玉兰糕,都是矫揉造作,以杞柳为杯[木卷],全失大方。
譬如庸德庸行,做到家便是圣人,何必索隐行怪乎?
戒停顿
物味取鲜,全在起锅时极锋而试,略为停顿,便如霉过衣裳,虽锦绣绮罗,亦晦闷而旧气可憎矣。
尝见性急主人,每摆菜必一齐搬出。
于是厨人将一席之莱,都放蒸笼中,候主人催取,通行齐上。
此中尚得有佳味哉?在善烹任者,一盘一碗,费尽心思;在吃者,卤莽暴戾,囫囵吞下,真所谓得哀家梨①,仍复蒸食者矣。
余到粤东,食杨兰坡明府鳝羹而美,访其故,曰:“不过现杀现烹、现熟现吃,不停顿而已。”
他物皆可类推。
①哀家梨:传说汉朝秣陵人哀仲所之梨,实大而味美,入口消释,当时人称为“哀家梨”。
这里是比喻愚人不辩滋味,得好梨仍蒸食之。
戒暴珍
暴者不恤人功,殄者不惜物力。
鸡、鱼、鹅、鸭自首至尾,俱有味存,不必少取多弃也。
尝见烹甲鱼者,专取其裙而不知味在肉中;蒸鲥鱼者,专取其肚而不知鲜在背上。
至贱莫如腌蛋,其佳处虽在黄不在白,然全去其白而专取其黄,则食者亦觉索然矣。
且予为此言,并非俗人惜福之谓,假使暴殄而有益于饮食,犹之可也;暴殄而反累于饮食,又何苦为之?至于烈炭以炙活鹅之掌,刺刀以取生鸡之肝,皆君子所不为也。
何也、物为人用,使之死可也,使之求死不得不可也。
戒纵酒
事之是非,惟醒人能知之;味之美恶,亦惟醒人能知之。
伊尹曰:“味之一精一微,口不能言也。”
口且不能言,岂有呼呶酗酒之人,能知味者乎?往往见拇战之徒,啖佳菜如啖木屑,心不存焉。
所谓惟酒是务,焉知其余,而治味之道扫地矣。
万不得已,先于正席尝菜之味,后于撤席逞酒之能,庶乎其两可也。
戒火锅
冬日宴客,惯用火锅,对客喧腾,已属可厌;且各菜之味,有一定火候,宜文宜武,宜撤宜添,瞬息难差。
今一例以火逼之,其味尚可问哉?近人用烧酒代炭,以为得计,而不知物经多滚总能变味。
或问:菜冷奈何?曰:以起锅滚热之菜,不使客登时食尽,而尚能留之以至于冷,则其味之恶劣可知矣。
戒强让
治具宴客,礼也。
然一肴既上,理直凭客举箸,一精一肥整碎,各有所好,听从客便,方是道理,何必强让之?常见主人以箸夹取,堆置客前,污盘没碗,令人生厌。
须知客非无手无目之人,又非儿童、新妇,怕羞忍饿,何必以村妪小家子之见解待之?其慢客也至矣!近日倡家,尤多此种恶一习一 ,以箸取菜,硬入人口,有类強姦一,殊为可恶。
长安有甚好请客,而菜不佳者,一客问曰:“我与君算相好乎?”
主人曰:“相好!”客跽而请曰:“果然相好,我有所求,必允许而后起。”
主人惊问““何求?”
曰:“此后君家宴客,求免见招。”
合坐为之大笑。
戒走油
凡鱼、肉、鸡、鸭虽极肥之物,总要使其油在肉中,不落汤中,其味方存而不散。
若肉中之油,半落汤中,则汤中之味反在肉外矣。
推原其病有三:一误于火大猛,滚急水干。
重番加水;一误于火势忽停,既断复续;一病在于太要相度,屡起锅盖,则油必走。
戒落套
唐诗最佳,而五言八韵之试帖,名家不选,何也?以其落套故也。
诗尚如此,食亦宜然。
今官一场之菜,名号有十六碟、八簋、四点心之称,有满汉席之称,有八小吃之称,有十大菜之称,种种俗名皆恶厨陋一习一 。
只可用之于新亲上门,上司入境,以此敷衍;配上椅披桌裙,插屏香案,三揖百拜方称。
若家居欢宴,文酒开筵,安可用此恶套哉?必须盘碗参差,整散杂进,方有名贵之气象。
余家寿筵婚席,动至五六桌者,传唤外厨,亦不免落套,然训练之卒,范我驰驱者,其味亦终竟不同。
戒混浊
混浊者,并非浓厚之谓。
同一汤也,望去非黑非白,如缸中搅浑之水。
同一卤也,食之不清不腻,如染缸倒出之浆。
此种色味令人难耐。
救之之法,总在洗净本身,善加作料,伺察水火,体验酸咸,不使食者舌上有隔皮隔膜之嫌。
庾子山论文云:“索索元真气,昏昏有俗心。”
是即混浊之谓也。
戒苟且
凡事不宜苟且,而于饮食尤甚。
厨者,皆小人下村,一日不加赏罚,则一日必生怠玩。
火齐未到而姑且下咽,则明日之菜必更加生。
真味已失而含忍不言,则下次之羹必加草率。
且又不止空赏空罚而已也。
其佳者,必指示其所以能佳之由;其劣者,必寻求其所以致劣之故。
咸淡必适其中,不可丝毫加减,久暂必得其当,不可任意登盘。
厨者偷安,吃者随便,皆饮食之大弊。
审问慎思明辨,为学之方也;随时指点,教学相长,作师之道也。
于是味何独不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