列子
力命第六
【原文】
力谓命曰:“若之功奚若我哉?”
命曰:“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?”
力曰:“寿夭、穷达、贵贱、贫富,我力之所能也。”
命曰:“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,而寿八百;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,而寿四八①。
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,而困于陈蔡②;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③,而居君位。
季札无爵于吴④,田恒专有齐国⑤。
夷齐饿于首陽⑥,季氏富于展禽⑦。
若是汝力之所能,奈何寿彼而夭此,穷圣而达逆,贱贤而贵愚,贫善而富恶邪?”
力曰:“若如若言,我固无功于物,而物若此邪,此则若之所制邪?”
命曰:“既谓之命,奈何有制之者邪?朕直而推之,曲而任之。
自寿自夭,自穷自达,自贵自贱,自富自贫,朕岂能识之哉?朕岂能识之哉?”
【注释】
①四八——北宋本、世德堂本作“十八”。
颜渊为孔子弟子,年寿古传不一,但都说寿命较短。
②仲尼困于陈蔡——事见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。
③三仁——三位仁人,指殷纣王时的大臣微子、箕子和比干。
微子名启,纣王的同母兄,《孟子·告子》则说是纣王的叔父。
箕子,纣王的叔父,因进谏不听,佯狂为奴。
比干,纣王的叔父,因进谏被纣王挖心而死。
《论语·微子篇》云:“微子去之,箕子为之奴,比干谏而死。
孔子曰:殷有三仁焉。”
④季札——春秋时吴王寿梦的少子,十分贤能,欲立为太子,不受,封于延陵,号延陵季子,深得各国贤者尊敬。
⑤田恒——即陈成子。
春秋时齐国的大臣。
陈釐公之子,名恒,一作常。
公元前 481 年杀死齐简公,立齐平公,自任相国,尽杀公族中的强者,扩大封邑,专权于齐国。
《论语·宪问》:“陈成子弑简公。
孔子沐浴而朝,告于哀公曰:陈恒弑其君,请讨之。”
⑥夷齐饿于首陽——夷齐,伯夷和叔齐。
伯夷为商末孤竹国国君的长子,姓墨胎氏。
孤竹君初以次于叔齐为继承人。
孤竹君死后,叔齐让兄,兄伯夷不受,两人均离弃本国,武王灭商后又逃避到首陽山,誓不食周粟,终于饿死于首陽。
孔子说:伯夷、叔齐,“古之贤人也。”
⑦季氏富于展禽——季氏,即季孙氏,春秋、战国时鲁国掌握政权的贵族,鲁桓公少子的后裔。
从季文子(季友之孙)起,季武子(文子之子)、季平子(武子之孙)、季桓子(平子之子)、季康子(桓子庶子)等相继执政。
《论语·先进》:“季氏富于周公,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。
子曰:非吾徒也,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。”
展禽,即柳下惠,本名获,又名季,字禽,鲁国贤者。
《论语·微子》载孔子曰:“柳下惠,少连,降志辱身矣,言中伦,行中虑,其斯而已矣。”
又《卫灵公》载孔子曰:“臧文仲其窃位者与!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。”
【译文】
力量对命运说:“你的功劳怎么能和我相比呢?”
命运说:“你对事物有什么功劳而要和我相比?”
力量说:“长寿与早夭,穷困与显达,尊重与下贱,贫苦与富裕,都是我的力量所能做到的。”
命运说:“彭祖的智慧不在尧之上,而活到了八百岁;颜渊的才能不在一般人之下,而活到了四十八岁。
仲尼的仁德不在各国诸侯之下,而被围困在陈国与蔡国之间;殷纣王的
行为不在微子、箕子、比干之上,却位为天子。
季札在吴国没有官爵,田恒却在齐国专权。
伯夷和叔齐在首陽山挨饿,季氏却比柳下惠富有得多。
如果是你的力量所能做到的,为什么要使坏人长寿而使好人早夭,使圣人穷困而使贼人显达,使贤人低贱而使愚人尊贵,使善人贫苦而使恶人富有呢?”
力量说:“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,我原来对事物没有功劳,而事物的实际状况如此,这难道是你控制的结果吗?”
命运说:“既然叫做命运,为什么要有控制的人呢?我只不过是对顺利的事情推动一下,对曲折的事情听之任之罢了。
一切人和事物都是自己长春自己早夭,自己穷困自己显达,自己尊贵自己低贱,自己富有自己贫苦,我怎么能知道呢?我怎么能知道呢?”
【原文】
北宫子谓西门子曰:“朕与子并世也,而人子达①;并族也,而人子敬;并貌也,而入子一爱一;并言也,而人子庸②;并行也,而人子诚;并仕也,而人子贵;并农也,而人子富;并商也,而人子利。
朕衣则裋褐③,食则粢粝④,居则蓬室⑤,出则徒行。
子衣则文锦,食则梁肉⑥,居则连■⑦,出则结驷⑧。
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⑨,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⑩。
请谒不及相,遨游不同行,固有年矣。
子自以德过朕邪?”
西门子曰:“予无以知其实。
汝造事而穷,予造事而达,此厚薄之验欤?而皆谓与予并,汝之颜厚矣。”
北宫子无以应,自失而归。
中途遇东郭先生,先生曰:“汝奚往而反,■■而步■,有深愧之色邪?”
北宫子言其状。
东郭先生曰:“吾将舍汝之愧■,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。”
曰:“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?固且言之■。”
西门子曰:“北宫子言世族、年貌、言行与予并,而贱贵、贫富与予异。
予语之曰:予无以知其实。
汝造事而穷,予造事而达,此将厚薄之验欤?而皆谓与予并,汝之颜厚矣。”
东郭先生曰:“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,吾之言厚薄异于是矣。
夫北宫子厚于德,薄于命,汝厚于命,薄于德。
汝之达,非智得也;北宫子之穷,非愚失也。
皆天也,非人也。
而汝以命厚自矜,北宫子以德厚自愧,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■。”
西门子曰:
“先生止矣。
予不敢复言。”
北宫子既归,衣其■褐,有狐貉之温■;进其■菽■,有稻粱之味;庇其蓬室,若广厦之荫;乘其筚辂■,若文轩之饰■。
终身■然■,不知荣辱之在彼也,在我也。
东郭先生闻之曰:“北宫子之寐久矣■,一言而能寐,易悟也哉■!”
【注释】
①人子达——犹“人达子”,别人使你显达。
以下“人子敬”、“人子一爱一”、“人子庸”、“人之诚”、“人子贵”、“人子富”、“人子利”,句法与此同。
②庸——用。
③■褐——音 sh&ugra一ve;(树)。
褐,粗糙的衣服,古代多为贫苦者所服。
④粢粝——粢,音 zī(资),粟米。
粝,音 l(厉),粗米。
粢粝,《释
&igra一ve;文》:“盖谓粗舂粟麦为粢饼食之。”
,⑤蓬室— — 犹言茅屋,泛指简陋的房屋。
⑥粱肉——粱,一精一美的饭食。
粱肉,指一精一美的饭菜。
⑦连■——■,栋梁。
连■,栋梁相连,指高大华丽的房屋。
⑧结驷——驷,古代四马所驾之车,或指一车所驾之四马。
结驷,车马互相连结。
⑨熙然——欢笑貌。
⑩愕然——争辩貌。
■■■——独行貌。
■舍——通“释”,消除。
■固——通“姑”,姑且。
■矣——《集释》:“《藏》本、吉府本、《四解》本、秦刻本皆无“矣”字,今依北宋本、世德堂本增。”
■貉——音 hé(河)。
又称“狗獾”,为重要的一毛一皮兽之一。
■■菽——又作“戎菽”,大豆。
■筚辂——音 b(毕)l&ugra一ve;(路),用荆竹树枝编成的车子,即柴车。
&igra一ve;
■文轩——轩,古代一种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轻便车,车箱前顶较高,用漆有花纹或加皮饰的席子作障蔽。
文轩,画有花纹的轩车。
■■然——■,音 yóu(由),舒适自得貌。
■寐——睡眠,本文指迷糊,糊涂。
■悟——《集释》:““悟”,北宋本作“寤”,《藏》本、世德堂本作“怛”。”
【译文】
北宫子对西门子说:“我和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,而别人却使你显达;一样的世家大族,而别人却尊敬你;相貌也差不多,而别人却喜欢你;一样地说话,而别人却采纳你的意见;一样的做事,而别人却信任你;一样的做官,而别人却重用你;一样的种田,而别人却使你富裕;一样的经商,而别人却使你发财。
我穿的是粗布衣服,吃的是粗糙的饭菜,住的是茅草屋,外出便步行。
你穿的是绣着花纹的丝绸衣服,吃的是一精一美的饭菜,住的是高大华丽的房屋,外出则车马成群。
在家庭中,你嬉戏欢笑有不理我的念头;在朝廷上,你夸夸其谈有轻视我的脸色。
请客问候没有我的份,外出游玩不和我同行;已经有好多年了。
你自以为仁德超过了我吗?”
西门子说:“我无法知道真实原因。
你做事老碰钉子,我做事总是顺利,这不就是厚薄不同的证明吗?你却说和我都一样,你的脸皮也太厚了。”
北宫子无法回答,失魂落魄地回去了。
半路上碰到了东郭先生。
东郭先生问:“你是从哪里回来,独自行走,且面带深深的惭愧脸色呢?”
北宫子说了上述情况。
东郭先生说:“我可以消除你的惭愧,和你再到西门氏家去问问他。”
东郭先生问西门子说:“你为什么要那么厉害地侮辱北宫子呢?姑且说说原因吧。”
西门子说:“北宫子讲他的时代、家族、年龄、相貌、言论、做事都与我相同,而低贱与尊贵、贫苦与富有却与我不一样。
我对他说:我无法知道真实原因。
你做事老碰钉子,我做事总是顺利,这恐怕是厚薄不同的证明吧?你却说你跟我都一样,你的脸皮也太厚了。”
东郭先生说:“你所讲的厚薄不过是说才能和仁德的差别,我所讲的厚薄与此不同。
北宫子的仁德厚,命运薄,你的命运厚,仁德薄。
你的显达,不是凭智慧得到的;北宫子的穷困,不是冒昧的过失。
都是天命,而不是人力。
而你却以德薄命厚自以为了不起,北宫子又以德厚命薄自觉惭愧,都不懂得本来的道理。”
西门子说:“先生不要讲了。
我不敢再说了。”
北宫子回去以后,穿他的粗布衣服,觉得有狐貉裘一毛一那样的温暖;吃他的粗粮大豆,觉得有一精一美饭菜的味道;住他的茅草屋,像是住在宽广的大厦中;乘坐他的柴车,像是有华丽雕饰的高大车马。
终身舒适自得,不知道荣辱在他们那里还是在自己这里。
东郭先生听到后说:“北宫子
已经糊涂很久了,一句话便能醒悟,也是容易醒悟啊!”
【原文】
管夷吾、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①,同处于齐,管夷吾事公子纠②,鲍叔牙事公子小白③。
齐公族多一宠一,嫡庶并行④。
国人惧乱,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⑤,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⑥。
既而公孙无知作乱⑦,齐无君,二公子争入。
管夷吾与小白战于莒,道射中小白带鉤。
小白既立,胁鲁杀子纠,召忽死之,管夷吾被囚⑧。
鲍叔牙谓桓公曰:“管夷吾能,可以治国。”
桓公曰:“我仇也,愿杀之。”
鲍叔牙曰:“吾闻贤君无私怨,且人能为其主,亦必能为人君。
如欲霸王,非夷吾其弗可。
君必舍之⑨!”遂召管仲。
鲁归之,齐鲍叔牙郊迎,释其囚。
桓公礼之⑩,而位于高、国之上■,鲍叔牙以身下之。
任以国政,号曰仲父。
桓公遂霸。
管仲尝叹曰:“吾少穷困时,尝与鲍公贾■,分财多自与,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
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
吾尝三仕,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遭时也。
吾尝三战三北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
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,鲍叔不以我为无■,知我不羞小节而■名不显于天下也。
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叔也!”此世称管鲍善交者,小白善用能者。
然实无善交,实无用能也。
实无善交、实无用能者,非更有善交,更有善用能也。
召忽非能死,不得不死;鲍叔非能举贤,不得不一举;小白非能用仇,不得不用。
及管夷吾有病,小白问之,曰:“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讳■,云至于大病■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”
夷吾曰:“公谁欲欤?”
小白曰:“鲍叔牙可。”
曰:“不可。
其为人也■,洁廉善士也,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,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
使之理国■,上且■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
其得罪于君也,将弗久矣。”
小白曰:“然则孰可?”
对曰:“勿已,则隰朋可。
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不叛■,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■。
以德分人谓之圣人,以财分人谓之贤人。
以贤临人■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者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
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
勿已,则隰朋可。”
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,不得不薄;非厚隰朋也,不得不厚。
厚之于始,或薄之于终;薄之于终,或厚之于始■。
厚薄之去来,弗由我也。
【注释】
①鲍叔牙——春秋齐国大夫,以知人著称。
戚——亲近。
②公子纠——齐襄公之弟。
③公子小白——齐襄公与公子纠之弟,后即位为齐桓公,公元前 685—643 年在位,为春秋时第一霸主。
④嫡庶并行——张湛注:“齐傅公母弟夷忡年生公孙无知,僖公一爱一之,令礼秩同于太子也。”
齐僖公为文襄公之父,时齐襄公为太子,名诸儿。
⑤召忽——人名。
《释文》:“召本作邵。”
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云:襄公“次弟纠奔鲁,其母鲁女也,管仲、召忽傅之。”
⑥莒——春秋时国名,都城在今山东莒县。
⑦公孙无知作乱——公孙无知为齐僖公母弟夷仲年之子,僖公一爱一之,礼秩同于太子,襄公即位后,黜无知秩服,无知怨恨,十二年后,终于杀襄公,自立为齐君。
但不久又被雍林渠丘大夫所杀。
事见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。
⑧管夷吾被囚——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:“齐遗鲁书曰:“子纠兄弟,弗忍诛,请鲁自一杀之。
召忽、管仲,仇也,请得而甘心醢之。
不然,将围鲁。”
鲁人患之,遂杀子纠于笙渎。
召忽自一杀,管仲请囚。”
⑨舍——通“释”。
释放、赦免。
⑩桓公礼之——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:“鲍叔牙迎受管仲,及堂阜而脱桎梏,齐祓而见桓公。
桓公厚礼以为大夫,任政。”
■高、国——齐国的两家势力最大的大夫。
齐桓公能回国即位,因有高、国两大家族为内应而得以成功。
■贾——音 gǔ(古),作买卖。
古代行商为商,坐商为贾。
■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讳——张湛注:“言病之甚不可复讳而不言也。”
卢重玄解:“将死不可讳言。”
病病,世德堂本作“病疾”。
杨伯峻云:“《说文》:“疾,病也。”
“病,疾加也。”
古书凡疾剧皆谓疾病。”
“世德堂本作“病疾”,是其倒文,浅人不察,遽改为“病病”。”
可不讳,王重民:“据张注,则正文“可不”二字当倒乙。
《管子·戒篇》、《小称篇》并作“不可讳”。”
■云至于大病——王重民:“张氏以“可不讳云”;四子为句,因释云“不可复讳而不言也”,亦非是。
“云”字当下属为句。
“云”犹“如”也。
“云至于大病”,犹“如至于大病”也。
说见《释词》。”
■其为人也——《集释》:““人”字下之“也”字依《藏》本增,与下文“其为人也”一律。”
■理国——王重民:“《庄子·徐无鬼篇》“理国”作“治国”,此亦当作“治”,避讳所改也。
《治要》引正作“治”。”
■上忘而下不叛——叛,指叛换,又作“畔援”,跋扈。
王重民:“上忘而下不叛,谓于上则忘其高,于下又不自亢也。”
■愧其不若黄帝——王重民:“《治要》引“愧”下无“其”字,是也。
《庄子·徐无鬼》、《吕览·贵公篇》并无,可证。”
■以贤临人——王重民:“《治要》引上“人”字下有“者”字,是也。
此与下文“以贤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”句相对。
下句有“者”字,则上句本有“者,字甚明。”
■薄之于终,或厚之于始——陶鸿庆:““薄之于终,或厚之于始”当作“薄之于始,或厚之于终”。
如今本,则与上二句意复。”
【译文】
管夷吾、鲍叔牙两人交朋友十分亲近,都在齐国做事,管夷吾帮助公子纠,鲍叔牙帮助公子小白。
当时齐国公族的公子被一宠一幸的很多,嫡子和庶子没有区别。
大家害怕发生动乱,管仲与召忽帮助公子纠逃到了鲁国,鲍叔牙帮助公子小白逃到了莒国。
后来公孙无知发动兵乱,齐国没有君主,两位公子抢着回国。
管夷吾与公子小白在莒国境内作战,路上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带钩。
公子小白立为齐君以后,威胁鲁国杀死公子纠,召忽也被迫自一杀,管夷吾被囚禁。
鲍叔牙对桓公说:“管夷吾很能干,可以治理国家。”
桓公说:“他是我的仇人,希望能杀了他。”
鲍叔牙说:“我听说贤明的君主没有个人怨恨,而且一个人能尽力为主人做事,也一定能尽力为国君做事,您如果想称霸为王,非管夷吾不可。
请您一定赦免他!”桓公于是召管仲回国。
鲁国把他送了回来,齐国鲍叔牙到郊外迎接,释放了他的囚禁。
桓公用厚礼对待他,地位在高氏与国氏之上,鲍叔牙也把自己置于管仲之下。
桓公把国政交给管仲,称他为“仲父”。
桓公终于称霸于诸侯。
管仲曾感叹说:“我年轻穷困的时候,曾经与鲍叔一道做买卖,分配钱财时总是多给自己,鲍叔不
认为是我贪婪,知道我贫穷。
我曾替鲍叔出主意而非常失败,鲍叔不认为是我愚笨,知道时机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。
我曾三次做官,三次被国君驱逐,鲍叔不认为是我不好,知道我没有碰到机会。
我曾三次作战三次败逃,鲍叔不认为是我胆小,知道我有老母要人照顾。
公子纠失败了,召忽自一杀了,我也被囚禁而受耻辱,鲍叔不认为是我无耻,知道我不在乎小节而以不能扬名于天下为耻辱。
生我的人是父母,了解我的人是鲍叔。”
这是人们称道的管、鲍善于结交朋友的事,小白善于任用能人的事。
然而实际上无所谓善于结交朋友、实际上无所谓任用能人。
说他们实际上无所谓善于结交朋友、实际上无所谓任用能人,并不是说世上有比他们更善于结交朋友、更善于任用能人的事,而是说召忽不是能够自一杀,而是不得不自一杀;鲍叔不是能够推举贤能,而是不能不推举贤能;小白不是能够任用仇人,而是不得不任用仇人。
到管夷吾生了重病的时候,小白问他,说:“仲父的病已经很重,不能再瞒着你了,如果你的病治不好,那我把国家政事交给谁呢?”
管夷吾问:“您想交给谁呢?”
小白说:“鲍叔牙可以。”
管仲说:“不行,他的为人,是一个廉洁的好人,但他不把比自己差的人当人看待,一听到别人的过错,终身也不会忘记。
用他来治理国家,在上面会困扰国君,在下面会违背民意。
他得罪于您,也就不会太久了。”
小白问:“那么谁行呢?”
管仲回答说:“不得已的话,隰朋可以。
他的为人,在上面能忘掉自己,在下面能使下属不卑不亢,对于自己不如黄帝而感到惭愧,对于别人不如自己表示同情。
把仁德分给别人的叫做圣人,把钱财分给别人的叫做贤人。
以为自己贤能而瞧不起别人的人,没有能得到别人拥护的;自己虽贤能而能尊重别人的人,没有得不到别人拥护的。
他对于国事有所不闻,对于家事也有所不见。
不得已的话,隰朋还可以。”
可见管夷吾并不是要轻视鲍叔,而是不得不轻视他;并不是要重视隰朋,而是不得不重视他。
开始时重视,有可能后来要轻视;开始时轻视,有可能后来要重视,重视与轻视的变化,并不由我自己。
【原文】
邓析一操一两可之说①,设无穷之辞,当子产执政②,作《竹刑》③。
郑国用之,数难子产之治,子产屈之。
子产执而戮之,俄而诛之④。
然则子产非能用《竹刑》,不得不用;邓析非能屈子产,不得不屈;子产非能诛邓析,不得不诛也。
【注释】
①邓析——(前 545—前 501 年)郑国人,做过郑国大夫,是先秦法家的先驱,对后来战国辩者也有一定影响。
②子产——(?—前 522 年),即公孙侨,公孙成子,郑国贵族子国之子,名侨,字子产。
郑简公十二年(前 554 年)为卿,二十二年(前 543 年)执政,曾把刑书铸于鼎上。
③竹刑——写在竹简上的法律条文。
④子产执而戮之,俄而诛之——杨伯峻:““子产”二字涉上文衍。
“戮之”即“诛之”,词意亦复。
疑“戮”当作“拘”。
《御览》六百二十六引无“屈之于产执而戮之”八字,乃以其不可解而以意削之,足证其误久矣。”
周克昌:“戮者,当众羞辱也。”
“疑“戮”当作“拘”之说,亦纯同多余矣。”
【译文】
邓析持模棱两可的论题,创设没有结果的诡辩,在子产执政的时候,作了一部写在竹简上的法律《竹刑》。
郑国使用它,多次使子产的政事发生困难,子产只能屈服。
于是子产便把邓析抓了起来,并当众羞辱他,不久就杀了他。
可见子产并不是能够使用《竹刑》,而是不得不用它;邓析并不是能够使子产屈服,而是不得不使他屈服;子产并不是能够诛杀邓析,而是不得不诛杀他。
【原文】
可以生而生,天福也;可以死而死,天福也。
可以生而不生,天罚也;可以死而不死,天罚也。
可以生,可以死,得生得死有矣;不可以生,不可以死①,或死或生,有矣。
然而生生死死,非物非我,皆命也,智之所无奈何。
故曰,窈然无际②,天道自会;漠然无分③,天道自运。
天地不能犯,圣智不能干,鬼魅不能欺。
自然者默之成之,平之宁之④,将之迎之⑤。
【注释】
①不可以生,不可以死,或生或死有矣——张湛注:“此义之生而更死,之死而更生者也。”
陶鸿庆云:“两“不”字衍文,本作“可以生,可以死,或死或生有矣”,言可以生而或死,可以死而或生也。”
②窈然——幽远貌。
③漠然——寂静貌。
④平之宁之——张湛注:“平宁,无所施为。”
⑤将之迎之——将,送往。
迎,迎接。
本文指消失与出现。
【译文】
应该出生便出生了,这是天的福佑;应该死亡的便死亡了,这也是天的福佑。
应该出生却没有出生,这是天的惩罚;应该死亡却没有死亡的,这也是天的惩罚。
应该出生的出生了,应该死亡的死亡了,这是有的;应该出生的却死亡了,应该死亡的却出生了,这也是有的。
但是出生也好,死亡也好,既不是外物的作用,也不是自己的力量,都是命运决定的。
人们的智慧对它是无可奈何的。
所以说,深远没有边际,天道是自然会聚的;寂静没有界限,天道是自然运动的。
天地不能侵犯它,圣明智慧不能干扰它,鬼魅不能欺骗它,自然的意思是无声无息就成就了,平常而安宁,时而消失,时而出现。
【原文】
杨朱之友曰季梁。
季梁得病,七日大渐①。
其子环而泣之,请医。
季梁谓杨朱曰:“吾子不肖如此之甚,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?”
杨朱歌曰:“天其弗识,人胡能觉?匪祐自天,弗孽由人②。
我乎汝乎!其弗知乎!医乎巫乎!其知之乎?”
其子弗晓,终谒三医。
一曰矫氏,二曰俞氏,三曰卢氏,诊其所疾。
矫氏谓季梁曰:“汝寒温不节,虚实失度,病由饥饱色一欲,一精一虑烦散,非天非鬼③。
虽惭,可攻也。”
季梁曰:“众医也,亟屏之!”俞氏曰:“女始则胎气不足,一乳一湩有余④,病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来渐矣,弗可已也。”
季梁曰:“良医也,且食之!”卢氏曰:“汝疾不由天,亦不由人,亦不由鬼,禀生受形,既有制之者矣,亦有知之者矣。
药石其如汝何?”
季梁曰:“神医也,重贶遣之⑤!”俄而季梁之疾自瘳⑥。
【注释】
①渐——张湛注:“渐,剧也。”
②孽——病害。
③非天非鬼——《集释》:“北宋本、汪本、秦本“天”作“夭”。
“夭”当借为“妖”,虽可通,但依下文“汝疾不由天,亦不由人,亦不由鬼”证之,则作“天,者近是。
今从《藏》本、元本正。”
④湩——音 d&ogra一ve;ng(冻),一乳一汁。
⑤贶——音 ku&agra一ve;ng(况),赐与。
⑥瘳——音 chōu(一抽一),病愈。
【译文】
杨朱的一个朋友叫季梁。
季梁生病,至第七日已病危。
他的儿子们围绕着他哭泣,请医生医治。
季梁对杨朱说:“我儿子不懂事到了这样厉害的程度,你为什么不替一我唱个歌使他们明白过来呢?”
杨朱唱道:“天尚且不认识,人又怎么能明白?并不是由于天的保佑,也不是由于人的罪孽。
我呀你呀,都不知道啊!医呀巫呀,难道知道吗?”
他的儿子还是不明白,最后请来了三位医生。
一位叫矫氏,一位叫俞氏,一位叫卢氏,诊治他所害的病。
矫氏对季梁说:“你体内的寒气与热气不调和,虚与实越过了限度,病由于时饥时饱和色一欲过度,使一精一神思虑烦杂散漫,不是天的原因,也不是鬼的原因。
虽然危重,仍然可以治疗。”
季梁说:“这是庸医,快叫他出去!”俞氏说:“你在一娘一肚子里就胎气不足,生下来后一奶一水就吃不了,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,它是逐渐加剧的,已经治不好了。”
季梁说:“这是一位好医生,暂且请他吃顿饭吧!”卢氏说:“你的病不是由于天,也不是由于人,也不是由于鬼,从你禀受生命之气而成形的那一天起,就既有控制你命运的,又有知道你命运的。
药物针砭能对你怎样呢?”
季梁说:“这是一位神医,重重地赏赐他!”不久季梁的病自己又好了。
【原文】
生非贵之所能存,身非一爱一之所厚;生亦非贱之所能夭,身亦非轻之所能薄。
故贵之或不生,贱之或不死;一爱一之或不厚,轻之或不薄。
此似反也,非反也,此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。
或贵之而生,或贱之而死;或一爱一之而厚,或轻之而薄。
此似顺也,非顺也;此亦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,鬻熊语文王曰①:“自长非所增,自短非所损,算之所亡若何②。”
老聃语关尹曰:“天之所恶,孰知其故?”
言迎天意,揣利害,不如其已。
【注释】
①鬻熊——张湛注:“鬻熊,文王师也。”
②算——张湛注:“算犹智也。”
【译文】
生命不是因为尊贵它就能长久存在,身一体不是因为一爱一惜它就能壮实;生命也不是因为轻贱它就能夭折,身一体也不是因为轻视它就能孱弱。
所以尊贵它也许不能生存,轻贱它也许不会死亡;一爱一惜它也许不能壮实,轻视它也许不会孱弱。
这似乎是反常的,其实并不反常,因为它们是自己生存、自己死亡、自己壮实、自己孱弱的。
也许尊贵它能够生存,也许轻贱它会导致死亡;也许一爱一惜它能够壮实,也许轻视它会导致孱弱。
这好像是正常的,其实并不正常,它们也是自己生存、自己死亡,自己壮实,自己孱弱的。
鬻熊对周文王说:“自己长寿不是人所能增加的,自己短命不是人所减损的,智慧对于生命无可奈何。”
老聃对关尹说:“天所厌恶的,谁知道是什么缘故?”
说
的是迎一合天意,揣摩利害,不如停止。
【原文】
杨布问曰①:“有人于此,年兄弟也,言兄弟也②,才兄弟也,貌兄弟也,而寿夭父子也,贵贱父子也,名誉父子也,一爱一憎父子也。
吾惑之。”
杨子曰:“古之人有言,吾尝识之,将以告若:不知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
令昏昏昧昧,纷纷若若,随所为,随所不为,日去日来,孰能知其故?皆命也夫。
信命者,亡寿夭;信理者,亡是非;
信心者,亡逆顺;信一性一者,亡安危。
则谓之都亡所信,都亡所不信。
真矣悫矣③,奚去奚就④?奚哀奚乐?奚为奚不为?《黄帝之书》云:“至人居若死,动若械。”
亦不知所以居,亦不知所以不居;亦不知所以动,亦不知所以不动。
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,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。
独住独来,独出独入,孰能碍之?”
【注释】
①杨布——张湛注:“杨朱弟也。”
②言——俞樾:““言”字无义,当从《释文》作“訾”。
《管子·君臣上篇》“吏啬夫尽有皆程事律”,即此“訾”字之义。
官秩贵贱必视“訾程”为难。
“訾兄弟也”,正与下文“贵贱父子也,相应。”
訾,音 zī,限。
訾程,指人与事的程限,资历。
③悫——诚笃。
④去就——犹言去留,或去来。
【译文】
杨布问杨朱说:“这里有些人,年龄差不多,资历差不多,才能差不多,相貌差不多,而长寿与早夭大不相同,尊贵与低贱大不相同,名份与荣誉大不相同,喜一爱一与憎恶大不相同。
我很不理解。”
杨朱说:“古时候的人有句话,我曾把它记了下来,现在告诉你: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而这样的,这是命运。
现有的一切都糊里糊涂,纷杂混乱,有的去做了,有的没有去做,一天天过去,一天天到来,谁能知道其中的缘故?都是命运啊!相信命运的,无所谓长寿与夭亡;相信自然之理的,无所谓是与非;相信心灵的,无所谓困难与顺利;相信自然本一性一的,无所谓安全与危险。
这就叫做都没有什么可相信的,都没有什么可不相信的。
真实呀,诚信呀,去了哪里,又回到了哪里?悲哀什么,高兴什么?做什么,不做什么?《黄帝之书》说:“德一性一最高的人坐下来像死了一样,动起来像机械一样。”
也不知道为什么坐,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坐;也不知道为什么动,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动。
也不因为大家都来观看而改变情态与形貌,也不因为大家都不来观看而下改变他的情态与形貌。
独自去,独自来,独自出,独自入,谁能阻碍他?”
【原文】
墨■①、单至②、啴咺③、憋懯④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⑤。
穷年不相知情,自以智之深也。
巧佞、愚直、婩斫⑥、便辟⑦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。
穷年而不相语术,自以巧之微也。
■■⑧、情露⑨、■极⑩、凌谇■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。
穷年不相晓悟,自以为才之得也。
眠■■、■诿■勇敢、怯疑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。
穷年不相谴发,自以行无戾也■。
多偶■、自专、乘权■、只立■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。
穷年不
相顾眄■,自以时之适也。
此众态也,其貌不一,而咸之于道,命所归也。
【注释】
①墨■——■,音 chī(痴),欺诈无赖貌。
又作“■■”。
卢重玄解:“默诈佯愚之状。”
《释文》引《方言》:“墨■,江滩之间谓之无赖。”
《广雅·释诂》二:“■■,欺也。”
②单至——单,张湛注:“音战。”
单至,卢重玄解:“轻动之状。”
③■■——音 chǎn(产)xuān(喧),迂缓貌。
卢重玄解:“迂缓之状。”
④憋■——音 biē(鳖)fū(夫),急速貌。
又作“憋■”。
张湛注:“此皆默诈、轻发、迂缓、急速之貌。”
⑤胥早如志也——《释文》:“胥,相也。
如,随也。
谓各从其志。”
⑥■斫——音 nü&egra一ve;(虐)zhuó(酌),张湛注:“不解悟之貌。”
⑦便辟——善于逢迎谄媚。
⑧■■——音 qiāo(敲)yá(牙),陰险狡猾貌。
卢重玄解:“顽戾强■之状也。”
《文选·左思吴都赋》李善注:“《方言》,■,狯也。”
⑨情露——重玄解:“不隐之状也。”
《释文》:“情露,无所隐藏。”
⑩■极——■,音 jiǎn(简)。
■极,说话口吃不畅貌。
卢重玄解:“讷涩之状也。”
■凌谇——谇,音 su(岁),凌谇,凌一辱骂人貌。
卢重玄解:“寻间语
&igra一ve;责之状也。”
《释文》云:“凌谇,谓好陵辱责骂人也。”
■眠■——■,音 tiǎn(一舔一)。
眠■,张湛注:“不开通之貌。”
卢重玄解:“无一精一采之状也。”
《释文》作“■■,云:“《方言》:■■,欺慢之语也。
郭璞云:谓以言相轻蚩弄也。
又不开通貌。”
与■诿相对,当为欺慢貌。
■■诿——钝滞貌。
《释文》云:”钝滞也。”
张湛注:“■诿,烦重之貌。”
卢重玄解:“并烦重之貌。”
■自以行无戾也——卢重玄解:“各自以为适宜得中之道也。”
《释文》:“无戾,无违戾也。”
■多偶——卢重玄解:“和同之状也。”
《释文》云:“多偶,谓多与人相和谐也。”
■乘权——《释文》:“乘权,谓乘用权势也。”
■只立——《释文》:“只立,独孤自立。”
■顾眄——回视。
【译文】
墨■、单至、■■、憋■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通报情况,自以为智慧十分深湛。
巧佞、愚直、■斫、便辟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告诉道木,自以为技巧十分一精一微。
■■、情露、■极、凌谇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启迪开悟,自以为一切本领部获得了。
眠■、■诿、勇敢、怯疑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批评启发,自以为行为没有一点差错。
多偶、自专、乘权、只立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检查回顾,自以为一切都适合时宜。
这许多情态,它们的表现虽然不一样,却都走向了自然之道,这是命运的归宿。
【原文】
佹佹成者①,俏成也②,初非成也。
佹佹败者,俏败者也,初非败也。
故迷生于俏,俏之际昧然。
于俏而不昧然,则不骇外祸,不喜内福;随时动,随时止,智不能知也。
信命者于彼我无二心。
于彼我而有二心者,不若揜目塞耳③、背权面隍亦不坠仆也④。
故曰:死生自命也,贫穷自时也,怨夭折者,不知命者也,怨贫穷者,不知时者也。
当死不惧,在穷不戚,知命安时也。
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,料虚实,度人情,得亦中⑤,亡亦中。
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,不料虚实,不度人情,得亦中,亡亦中。
量与不量,料与不料,度与不度,奚以异?唯亡所量,亡所不量,则全而亡丧。
亦非知全,亦非知丧。
自全也,自亡也,自丧也。
【注释】
①佹佹——音 guǐ(鬼),出于偶然,不是自己所能为的。
②俏成也——俏,通“肖”,相似。
杨伯峻:““俏成”下疑有“者”字,方与下文句法一律。
《六书故》八引正作“俏成者也”。”
③揜——音 yǎn(掩),掩盖。
④背坂面隍——《释文》“背坂”作“背城”,当从之。
城为城墙,隍为护城壕,城隍相对而言,正合文意。
⑤中——《释文》:“中,半也。
下同。”
【译文】
因偶然而成功的,好像是成功了,实际上并没有成功。
因偶然而失败的,好像是失败了,实际上并没有失败。
所以迷惑发生在相似上,近似的时候最容易糊涂。
在近似的时候而不糊涂,就不惧怕外来的灾祸,不庆幸内在的幸福;顺应时势而行动,顺应时势而停止,靠聪明才智是无法明白的。
相信命运的人对于成功与失败没有不同的心情。
对于成功与失败有不同心情的人,比不上捂住眼睛、塞住耳朵、背对着城墙、面朝城壕也不会坠一落下来的人。
所以说:死亡与生存来自命运,贫苦与穷困来自时势。
埋怨短命的,是不懂得命运的人;埋怨贫穷的,是不懂得时势的人,碰上死亡不惧怕,身居贫穷不悲伤,这是懂得命运、安于时势的人。
如果叫足智多谋的人计算利害,估量虚实,揣度人情,他所得到的有一半,失去的也有一半。
那些缺智少谋的人不计算利害,不估量虚实,不揣度人情,他所得到的有一半,所失去的也有一半。
这样看来,计算与不计算,估量与不估量,揣度与不揣度,有什么不同呢?只有无所计算,才是无所不计算,才能完全成功而没有丧失。
并不是心中知道要完全成功,也不是心中知道要丧失。
一切都是自己完成,自己消亡,自己丧失。
【原文】
齐景公游于牛山①,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:“美哉国乎!郁郁芊芊,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②?使古无死者,寡人将去斯而之何③?”
史孔、梁丘据皆从而泣曰:“臣赖君之赐,疏食恶肉可得而食④,驽马■车可得而乘也⑤,且犹不欲死,而况吾君乎!”晏子独笑于旁⑥。
公雪涕而顾晏子曰⑦:“寡人今日之游悲,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泣,子之独笑,何也?”
晏子对曰:“使贤者常守之⑧,则太公、桓公将常守之矣;使有勇者而常守之,则庄公、灵公将常守之矣。
数君者将守之,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⑨,唯事之恤⑩,行假念死乎■?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?以其迭处之迭去之,至于君也,而独为之流涕,是不仁也。
见不仁之君,见谄谀之臣。
臣见此二者,
臣之所为独窃笑也。”
景公惭焉,举觞自罚,罚二臣者各二觞焉。
【注释】
①齐景公——春秋时齐国国君,名杵臼,公元前 547—前 490 年在位。
牛山——在今山东临淄县南十里。
②滴滴——《释文》:“滴滴或作滂滂,流荡貌。”
③之何——卢文■:“《韩诗外传》“之何”作“何之”。”
④疏——《集释》:“北宋本“疏”作“跪”,汪本从之,今从吉府本、世德堂本订正。”
⑤驽马■车——驽马,能力低下的马。
■车,《释文》:“■当作栈。
《晏子春秋》及诸书皆作栈车,谓编木为之。”
即竹木所编之年,为士与庶人所乘。
⑥晏子——(?—前 500 年),春秋时齐国大夫,字平仲,夷维(今山东高密)人。
继父任齐卿,历仕灵公、庄公、景公三世。
⑦雪——擦试。
⑧使贤者常守之——以下文“使有勇者而常守之”例,此句脱一“而”字。
杨伯峻云:““而常守之”,犹言“能常守之”。
而、能古音同,故可通假。”
⑨蓑笠——指蓑衣和斗笠,一种草编或竹编的雨具。
⑩恤——忧虑。
■行假——张湛注:“行假当作何暇。”
王重民:“行假,《韩诗外传》作“何暇”。”
【译文】
齐景公在牛山游览,向北观望他的国都临淄城而流着眼泪说:“真美啊,我的国都!草木浓密茂盛,我为什么还要随着时光的流逝离开这个国都而去死亡呢?假使古代没有死亡的人,那我将离开此地到哪里去呢?”
史孔和梁丘据都跟着垂泪说:“我们依靠国君的恩赐,一般的饭菜可以吃得到,一般的车马可以乘坐,尚且还不想死,又何况我的国君呢!”晏子一个人在旁边发笑。
景公揩干眼泪面向晏子说:“我今天游览觉得悲伤,史孔和梁丘据都跟着我流泪,你却一个人发笑,为什么呢?”
晏子回答说:“假使贤明的君主能够长久地拥有自己的国家,那么太公、桓公就会长久地拥有这个国家了;假使勇敢的君主能够长久地拥有自己的国家,那么庄公、灵公就会长久地拥有这个国家了。
这么多君主都将拥有这个国家,那您现在就只能披着蓑衣,戴着斗笠站在田地之中,一心只考虑农活了,哪有闲暇想到死呢?您又怎么能得到国君的位置而成为国君呢?就是因为他们一个个成为国君,又一个个相继死去,才轮到了您,您却偏要为此而流泪,这是不仁义的。
我看到了不仁不义的君主,又看到了阿谀奉承的大臣。
看到了这两种人,我所以一个人私下发笑。”
景公觉得惭愧,举起杯子自己罚自己喝酒,又罚了史孔、梁丘据各两杯酒。
【原文】
魏人有东门吴者,其子死而不忧①。
其相室曰②:“公之一爱一子③,天下无有。
令子死不忧,何也?”
东门吴曰:“吾常无子④,无子之时不忧。
令子死,乃与向无子同,臣奚忧焉?”
【注释】
①东门吴者,其子死而不忧——王叔岷:“《御览》五一八、《记纂渊海》四八、五一,《事文类聚·后集》七,《合璧事类·前集》三二,引“者”下并有“年四十”二字。
“其子死而不忧”,并作”有一子,丧之而不忧”。”
②相室——管家。
《战国策·秦策》注:“相宝,家臣之长,犹诸侯相国也。”
③公之一爱一子——杨伯峻:“《御览》五一八引“子”下有“也”字。”
④常——卢文■:“常,当作“尝”。”
【译文】
魏国有个叫东门吴的人,他儿子死了却不忧愁。
他的管家说:“您对儿子的怜一爱一程度,天下是找不到的。
现在儿子死了却不忧愁,为什么呢?”
东门吴说:“我过去没有儿子,没有儿子的时候并不忧愁。
现在儿子死了,就和过去没有儿子的时候一样,我有什么可忧愁的呢?”
【原文】
农赴时,商趣利,工追术,仕逐势,势使然也。
然农有水旱,商有得失,工有成败,仕有遇否,命使然也。
【译文】
农民赶赴时令,商人趋求利润,工人讲究技术,仕人追逐权势,这是时势使他们这样的。
但农民有水旱之灾,商人有得失之时,工人有成功与失败之别,仕人有顺利与挫折之殊,这是命运使他们这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