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子旁通
孟子旁通(三)
齐宣王不像屠户
于是,齐宣王问孟子,那么我行德政,讲究德行,就可以王天下了吗?这里齐宣王只称德。
在古代——秦汉以前,“德”与“道”是两种不同的概念,所以在那时以前的古书上,这两个字大多是分开来,到了后世,才把道德两字合在一起用,而成为“道德”一统的概念了。
这里齐宣王以修德、行德政为问,而孟子仍没有作正面的答复,只是告诉齐宣王,你如果能够保护老百姓,一爱一护老百姓,就可称王,没有人可以抵抗你的。
齐宣王进一步又问,像我这个样子来说,你孟先生看看,可以做到保护老百姓的仁政吗?孟子说当然可以。
曰:“何由知吾可也?”
曰:“臣闻之胡(齿乞)曰:“王坐于堂上,有牵牛而过堂下者,王见之,曰:牛何之?对曰:将以衅钟。
王曰:舍之,吾不忍其觳觫,右无罪而就死地。
对曰:然则废衅钟欤?曰:何可度也?以羊易之。”
不识有诸?”
曰:“有之。”
曰:“是心足以王矣。
百姓皆以王为一爱一也,臣国知王之不忍也。”
王曰:“然。
诚有百姓者,齐国加褊小,吾何一爱一一牛?即不忍其觳觫,若无罪而就死地,故以羊易之也。”
曰:“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一爱一也。
以小易大,彼恶知之?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,则牛羊何择焉”王笑曰:“是诚何心哉?我非一爱一其财而易之以羊也,宜乎百姓之谓我一爱一也。”
曰:“无伤也。
是乃仁术也,见牛未见羊也。
君子之于禽一兽也,见其生不忍见其死,闻其声不忍食其肉,是以君子远庖厨也。”
齐宣王听见孟子说他可以做到保民而王天下,反问孟子说,你怎么知道我可以?齐宣王也许听了这句话,相当高兴,希望多听几句好听的,或者没有自信,以为孟子是顺口说说的,所以追问一句。
但孟子不能不说出一番理由来,而且举事实为证。
他说,我曾经听见你一位臣子——胡(齿乞),和我谈起,说你齐宣王有一次坐在庙堂上面,有一个人牵了一头牛经过下面,被你看见了,问他把牛牵到哪里去。
他告诉你是牵去杀了取血涂钟(古代铸钟要用畜牲的血去涂祭。
)。
你听了他的报告后,命令把那头牛放了,你说看到那头牛发一抖的样子,像一个没有犯罪而被送去杀头的人,十分可怜,实在不忍心杀他。
于是那个牵牛的人向你请示,是不是新铸的钟不必再涂牲血了。
当时你又说,这怎么可以不涂血呢?另外换一只羊好了。
我所听到的这件事,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。
齐宣王说,有这回事啊!孟子就说,凭了你的这种“不忍见其觳觫”的心理,扩充开来,就可以实行王道。
虽然你的老百姓们说你小器,舍不得杀那么大一头牛去取血涂钟,才换一只较小的羊去杀。
可是我知道并不是牛较大,羊较小的原因,而是你不忍心。
齐宣王说,你说得对。
诚然我的老百姓误会我是因为那头牛太大舍不得杀,而换一只小一点的羊。
但是你是知道的,我齐国固然没有统一天下,不能说大,可也并不是太小的国家,还不至于连一头牛也吝啬得不肯杀。
实在是因为我看见那头牛发一抖,像一个没有犯罪的人被牵去杀头一样很可怜,心里不忍,才换了一只羊的。
孟子接着说,你也不必怪你的老百姓误会你吝惜一头牛,是因为牛比较值钱。
事实上牛比较大,羊比较小,你用小的羊去换大的牛,价钱上有显著的差别,他们又怎么知道你是另有原因呢?话又说回来,假如你是为了看见牛发一抖而不忍杀他,于是另外换了羊,可是,羊同样是一个生命呀,这又怎么说呢?老百姓又怎能理解呢?
这一说,齐宣王听了,不禁笑起来:真是!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啊?不过说真的,我当时绝对不是因为牛大,比较值钱,舍不得杀才换羊的。
不过经你这么一说,就难怪我的老百姓们误会我是小器了。
接下来,看到了孟子的答话,就知道孟子的高明,因为在当时君主时代,齐宣王不忍杀牛的这一片好心,老百姓不但不领情,反而说他小器,万一弄得不好,这位国君因此一发怒,又不知道会枉杀几个人,所以孟子设法缓和齐宣王的情绪,作一疏解。
其次,孟子也为了要齐宣王接受他所提出的意见,施行王道的仁政,所以在这里,以幽默式的轻松的口吻,把话锋一转说道,这也是一件小事,老百姓的这种误会,对你不会有什么损失或妨害的,这正是你的仁术(注意,孟子只说他是仁术,并没有说他是仁心。
这个“术”字,读书时不要轻易放过)。
因为当时你只看到牛发一抖,没有看到羊流泪。
作为一个君子,只愿意看到禽一兽活生生的样子,不忍心看到它被杀的惨状。
如果听到它们被杀的惨叫一声,就不忍吃他的肉了。
所以说君子远离庖厨,就是这个道理呀!也就是和你的羊换牛的心理完全一样啊!
可是,君子远庖厨这句话,被后世曲解了。
近代的年轻人,当太太要他到厨房里帮个小忙的时候,他就拿这句话来做挡箭牌。
太太请原谅!孟老夫子说的,“君子远庖厨”,我要做君子,你的先生不能是小人哪!于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,等太太把热腾腾的菜饭端来。
这是笑话。
可是后世把古人的名言曲解,并拿来做胡作非为的藉口的事例,实在不少,这且不去说它。
行为心理
在《孟子》这一节里,涉及到一头牛的问题。
中国古代,凡是谈到君主帝王,大多都以龙来作比拟。
这次孟子和齐宣王见面,而大谈其牛,这是历史上较为有趣的事。
然而这次谈话中,讨论的是齐宣王不忍杀一头牛而改杀羊的事情。
这件事在后世学者研究孟子思想时,列为重要的问题之一,经常特别予以讨论的。
从这件事上,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两个学说问题:第一是仁一爱一心理的心理行为问题;第二是领一导一人行仁政的方法问题,亦即古代帝王,以及现代民一主国家、政治领一导一人行仁政的方法问题。
先说心理行为问题。
针对孟子对齐宣王的这段谈话而言,当时齐宣王看出了一头牛被杀前发一抖,而不忍宰杀的时候,告诉他,这就是人类仁慈心理的根本。
这种仁慈心理,在平时看起来,似乎人人都具有,并没有什么了不起。
但是假如真正研究心理学,不论政治心理学,或者宗教心理学,齐宣王这个以羊易牛的故事,可以用一句后世人人引用,大家都知道的俗语——“妇人之仁”来形容。
因为女人容易掉眼泪,只要一点点鸡一毛一蒜皮的小事情,就难过掉泪。
我认为,古人说 “妇人之仁”这句话的意思,是要人们的慈悲,不要走小路线,要发大慈悲,具大仁大一爱一,所以才用妇人之仁——看见一滴血就尖声惊叫的“仁”来作反面的衬托。
实际上妇人之仁,也正是真正慈悲的表露。
正如齐宣王看见一头牛发一抖不忍宰杀,扩而充之,就是大慈大悲,大仁大一爱一。
只可惜没有扩而充之而已。
一般的妇人之仁,如果扩而充之,就是仁之一爱一,那就非常伟大了。
且看不同宗教中的几位代表人物,就可知母一性一仁一爱一的伟大。
佛教里最受欢迎的是观世音菩萨,虽然在佛经的原始记载上,他是一位男一性一,但是他却常以女身出现,而后世人们也都喜欢膜拜他以女一性一姿态出现的化身。
代代相传,如今他已成为母一性一慈一爱一的象征。
天主教的圣母玛丽亚,是伟大母一爱一的表征。
至于道教标榜的则有瑶池圣母。
尽管人类不少宗教的教规、教条、教义,都是重男轻女,但最后还是推崇女一性一的伟大。
看来蛮有意思的。
谈心理行为的修养,齐宣王看到牛发一抖,不忍心宰杀。
我们在路上看到,一条狗、一只猫被打死或被车碾死,围上一堆人,欣赏名画似地观看,甚至有的还拍手。
如果一定说这些人是坏人,那也未必。
他们在另外某些事上,却又很仁慈。
人的心理经常在变化,很难从某一件事上就遽然断定他是仁慈或者不仁慈。
有的人有其习惯,也许他会杀猪,不喜欢杀牛。
譬如印度教徒,绝对不杀牛,但却杀猪;伊斯兰教徒则不吃猪肉,但他们杀牛杀羊,吃牛羊肉。
对牛谈心
中国历史上关于牛的故事也蛮多的,五代时的另一位才子皇帝——前蜀的后主王衍,他的醉词:“者边走,那边走,只是寻花柳;那边走,者边走,莫厌金杯酒。”
是脍炙人口的名句。
他一爱一好文学也喜欢看戏,自己还会唱戏,常有一些伶人在他身边玩乐。
南唐中主——李憬也有此同好,有一次他正玩得高兴,见原野上一头牛,悠闲地吃着草,画面很美,他顺口就称赞那头牛很肥。
晚唐以后的伶人——现在叫作明星的,有一些真是了不起的。
这时他身边有一位伶人李家明,听见他称赞这头牛以后,就立刻作了一首咏牛的诗:“曾遭宁戚鞭敲角,又被田单火燎身;闲向斜陽嚼枯草,近来问喘更无人。”
四句中,三句说到牛的典故,这是大家都知道的。
秦国的名相宁戚,在他未发迹以前,曾经替一人放过牛,也许在他牧牛的生活当中,磨练了自己,也许在牛的身上得到过什么启示,而结果成为名臣。
反过来说,牛对宁戚是曾经有所贡献的。
次句田单的故事,用火牛阵,一举而复国,牛的功劳可大得很。
第三句指眼前的这条牛,可就可怜了,在日落黄昏的斜陽下吃草,吃的却还是枯草,连嫩草都没得吃。
最后一句就厉害了,“近来问喘更无人”,这是汉代名宰相丙吉在路上,遇到杀人事件,他理也不理,后来看见一头牛在路边喘气,他立即停下来,问这头牛为什么喘气。
后来有人问他,为什么关心牛命,而不关心人命。
丙吉说,路上杀人,自有地方官吏去管,不必我去过问,而牛异常的喘气,就可能是发生了牛瘟,或者是其他有关民生疾苦的问题,地方官吏不大会注意,我当然就必须问个清楚。
由于他细察垂询牛喘的事,于是名声流传,而称他为好宰相。
李家明的这首诗,等于是说当时的南唐,可惜没有像丙吉这样的贤相。
这是李家明对李憬的一种讽谏,另一面看,也就是李中主身边的这位伶人,很大胆地把当朝在位的大臣都骂了。
他想促使这个风一流才子型的皇帝,收收心,好好当政。
我有一天吃西餐,当牛排端上来的时候,曾经想到上面这首诗,因此也作了一首诗,题名《吃牛排有感》。
说来供大家一笑:“曾驮紫气函关去,又逐斜陽芳草回。
挂角诗书成底事,粹身碎骨有谁哀。”
老子出函谷关,没有交通工具,只有坐在牛的背上。
又隋唐之间的李密,早年时,家贫好读,曾骑在牛背上读书。
他每次出门,便把书本挂在牛角上,这就是后世挂角读书的典故。
这一天,当我看到大家吃牛排时,油然生起了对牛的感激之心。
现在全世界的人,都在风行保护动物的运动,成立动物保护会,利用电一影、书刊,以及各种传播工具,广为宣传提倡,可没见人成立一个敬牛会。
为什么要敬牛?现在全世界的人,都在吃牛肉,喝牛一奶一,穿牛皮等等。
可是除了印度尊牛为圣牛,尊得太过份之外,全人类就没有人感谢牛所给予的恩惠。
看来似乎是可以替牛掉一滴同情之泪。
同时想到,曾经有一位老兄讲过一则颇有深意的笑话。
他说世界上一爱一好吃牛肉,戴尖顶高帽的民族,都是喜欢征服别人的。
反之,不吃牛肉,戴平顶帽的或圆顶帽的民族则比较一爱一好和平。
他说,你如果不信,就去研究一厂世界历史看看。
这话虽幽默,确也有些道理,不过有一个很大的例外,戴平帽的日本人,曾经对我们发动了这么一次重大的侵略战争。
另外,在好的一面,如佛教或其他宗教、学说,他们谈修养时,也常常谈到牛。
四川峨嵋山上,有一座佛教的寺庙,命名为牛心寺。
我问庙里的和尚,这寺名的来历,他说是因为这座庙前面的溪水中,有一块大石,被称为牛心石,所以这座庙宇,就据以命名为牛心寺。
实际上并非如此,因为佛教中常常谈到牛,如禅宗的大师们,就好几位都是谈牛说法的。
因为佛学中本来就有拿牛来比喻心一性一的故事,所以唐代著名的禅宗大师百丈和尚,有一次答复他的弟子长庆禅师时,便用牛作比喻。
长庆问他:“学人欲求识佛,何者即是?”
百丈说,你这一问,“大似骑牛觅牛”。
长应又问,那么,假如“识得后如何?”
百丈说:“如人骑牛至家。”
长庆又问:“未审始终如何保住?”
百丈说:“如牧牛人,执杖视之,不会犯人苗稼。”
因此长庆便悟到了此心即佛的要旨,再也不向外面去乱找什么佛法了。
后来长庆禅师教化别人,也常用牛的故事作譬喻。
因此,在宋元以后,禅宗里出了一位普明和尚,把心一性一的修养,比如牧牛,从一头野牛修到物我双忘,分作了十个步骤。
第一是“未牧”,好比恣意咆哮、随意践踏禾苗的野牛。
第二是“初调”,已经穿上了鼻子随着人意牵着走。
第三是“受制”,不再乱走,牛绳子可以放松一点。
“回首”是第四,癫狂的的心境比较柔顺了,但是还要牵着鼻子走。
“驯伏”第五,可以自然收放,不必牵了。
“无碍”第六,可以安稳不动,不必让人费心。
“任运”第七,牧童可以睡大觉了。
“相忘” 第八,牧人和牛两无心。
“独照”第九,到了无牛的境界,人的一切妄心已除。
最后“双泯”,则人也不见,牛——心也不见。
还有最妙的比喻,无过于著名小说《西游记》的牛魔王。
大家都知道,《西游记》是阐述修道的一部小说,其中的孙悟空,是表征努力改过,有意向善的人心。
而牛魔王,是孙悟空的拜把兄弟,代表了到处乱跑,不易驯伏的狂野之心。
因为牛魔王厉害,又是天将,所以孙悟空遇到他也没有办法。
牛魔王固然厉害,更厉害的是牛魔王的太太铁扇公主。
她厉害的是嘴巴里一样法宝,在牙缝里藏有一把芭蕉扇,这把扇子就是她的法宝。
拿出来放大的时候,上可以遮天,下可以盖地。
这还不算,更厉害的是,她用这把扇子,正面一扇,天下就清凉起来,反面一扇,全世界就着起火来。
所以牛魔王两夫妇如果一合作,孙悟空就赶快逃,深怕一身猴一毛一都给烧掉。
《西游记》里这类故事,也就是心理行为的分析,可惜孟子当时,《西游记》这部小说还没有写出来,否则的话,他如果看了《西游记》,对齐宣王说牛的故事,要说得更有趣。
一笑。
政治领导者的病态心理
当我幼年读书的时候,读到这一段,觉得一位圣人和一位皇帝谈话,不谈天下国家大事,却谈拿小羊换大牛的事,似乎孟老夫子未免小题大作。
可是经过几十年的人生经历,读书、作人,累积起来,才知道凡是人,都离不开这种心理行为的范围。
不但是齐宣王,世界上任何一个人,在心理行为上,即使一个最坏的人,都有善意,但并不一定表达在同一件事情上。
有时候在另一些事上,这种善意会自然地流露出来。
俗话常说,虎毒不食子,动物如此,人类亦然。
只是一般人,因为现实生活的物质的需要,而产生了欲一望,经常把一点善念蒙蔽了,遮盖起来了。
而最严重的,是刚才说到的,《西游记》中的牛魔王,也就是人的脾气,我们常常称之为牛脾气,人的脾气一来,理智往往不能战胜情绪。
所以凡是宗教信仰、宗教哲学,乃至孔孟学说,都是教人在理一性一上、理智上,就这一点善意,扩而充之,转换了现实的、物质的欲一望和气质,使内在的心情修养,超然而达到圣境。
所以孟子及时把握住齐宣王的这一点“不忍其觳觫”而舍牛的善念,就是基于这种心理行为的道理。
如《吕氏春秋》说:“有道之士,以近知远,以今知古,以所见知所不见。
故审堂下之陰,而知日月之行。
瓶水之冰,而知天下之寒。
一脔之肉,而知一镬之味。”
这也就说明,在心理行为学上,孟子看齐宣王以羊易牛这件事,就知道齐宣王有善念,有仁慈之心。
仁政要从仁心做起,也就是扩大那点善念。
公孙文子说的:“心者,众智之要,物皆求于心。”
可以说是更强调了心理影响对于人类行为的重要。
至于佛家,更是主张唯心了。
但这里只讲孟子,且不必多牵涉到其他方面的思想,只讨论到齐宣王的善念与心理行为的问题。
其次关于领一导一人的心理行为问题,我们站在心理哲学立场(我今天提出“心理哲学”这一名词,也许有些人要反对、批评或指责。
但事实上任何一种专门学说刚刚提出来的时候,一定会遭遇到这样的反应,然后大家慢慢了解,而接受。
如果有时间到学校里开这么一门课,必能建立起“心理哲学”这一学说的完整体系。
)来看历代帝王,有很多人,或多或少,都有心理变一态,或心理病态的。
如明代的开国皇帝、明太祖朱元漳,到了晚年的好杀,就是心理病态的一种。
至于其他皇帝所表现的,也往往有医学上所称“心理变一态”或病态的症状,只是各有不同而已。
有的好杀,有的好色,有的好货等等,但都属于心理变一态或病态的症状是没错的。
如果遇到这样的皇帝,那就很不幸了,往往会弄得民不聊生,甚至于丧身失国。
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很多,所以几千年来,我国固有文化讲究心一性一修养,讲究内圣外王之道,尤其对于君临天下的政治领一导一人要求更严,这是很有道理的。
这里孟子把握机会,对齐宣王的谈话,要他扩大以羊易牛的那一点仁心善念,保民治国,这就是对齐宣王讲领一导一人的心理行为学,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成为一项专门学问,没有这个名词而已。
不但是古代需要重视领一导一人的领导心理行为,就是现代,更要重视这门学问。
放眼今日世界,有许多国家的领一导一人,像现在乌干达的阿明,假如他有勇气到心理医师那里去就诊,那么诊断书上的记载,可能相当严重。
至于拿破仑、希特勒、墨索里尼等,世人已经公认了他们心理不健全。
至于尼克松、卡特将来如何,尚难定论。
我们不再讨论它了。
现代的暂且不说,再回过头来看我国古代,还是以前面刚说的那位五代蜀主王衍为例。
这位“只是寻花柳”、“莫厌金杯酒”的才子皇帝,经常喜欢奇装异服,把一方小布巾,在头上裹成一个圆锥形,顶上尖尖的。
这位风一流皇帝带了许多宫一妓一,穿起女道士的衣服来,头发上簪着莲花帽子,脸上用胭脂涂得红红的,号称这种装扮为“醉妆”,在后宫饮宴无度。
这时候,他的心理和隋炀帝当年开好运河以后,南游到江南扬洲时的情形一样。
当时隋炀帝照着镜子,拍拍自己的颈子,自言自语地说:“好头颅,谁能砍得”!这时候,他明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不会有好结果,所以才有这种感慨。
他既然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好结果,又依然故我地这样做,这就是心理病态了。
这不是政治的病态,而是他本人的心理有了病态。
王衍当时,也有隋炀帝一样的心理病态,明明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,却一直颓唐下去。
所以在和那些宫一妓一们一起饮酒作乐时,自己也唱起名诗人韩琼的《柳枝词》来:“梁苑隋堤事已空,万条犹舞旧春风。
何须思想千年事,谁见杨花入汉宫。”
他能唱出这首《柳枝词》来,从另一面看,也可以说和隋炀帝一样,是相当聪明的人。
他能够看到自己的错误,知道未来的恶果,奈何却不肯,或许不愿改过来。
在王衍唱过了这首韩琮的《柳枝词》后,有一个学问很好的内侍宋光溥,正在旁边,吟出胡曾一首有关吴越之战的诗:“吴王恃霸弃雄才,贪向姑苏醉绿酷。
不觉钱塘江上月,一宵波迭越兵来。”
咏叹吴王夫差,当年自恃已称霸天下,把伍员这些英雄豪杰之士,都弃而不用,甚至杀害,一天到晚在姑苏台上和西施饮酒作乐,遭到迅速的败亡。
这也是宋光溥的一番劝谏,王衍听了以后,大发脾气而撤除了这次宴会,这不是王衍的心理病态么?他如此的饮宴无度,难得有自知之明,唱出韩琼的《柳枝词》来。
宋光溥看到他灵明一现,立刻把握这进谏机会,希望能够挽救这位皇帝,挽救前蜀的江山。
不料王衍又复归昏昧,发起脾气来,在一席酒之间,这几层情绪的变化,喜怒的起伏,岂不是心理的变一态、病态?
历史上这一类的故事可多了,研究起来,又可立一个专题,写好一部书来讨论。
年轻人不要以为无书可读,世上的书实在是没有读完的时候,只要抓到一个问题,就够你去钻研半辈子了。
在这里,不另作发挥。
还是回到《孟子》的原文上来。
孟子的行为心理学
王说曰:“诗云:“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”
夫子之谓也。
夫我乃行之,反而求之,不得吾心。
夫子言之,于我心有戚戚焉。
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,何也?”
孟子从以羊易牛这件事情,指出齐宣王是一位有仁术的君主。
齐宣王听了非常高兴,就对孟子说:好极了,《诗经》上说的,别人有什么心事,我都可以揣摩测度出来。
这句话,就好像是为你孟老夫子说的。
我当时以羊换牛,哪里是为了价钱的问题,只是一点慈悲的心理百已。
当时我看见那条牛发一抖的样子,没有做什么考虑,就那样做了,叫人不要杀牛,另外换一只羊。
后来我自己想想,为什么会这样做呢?怎么会有这个心理?是什么理由使我这样做?我自己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,你现在这样一讲,把我当时做这件事的心理状况,以及道理一说出来,的确就是如此,和我当时的心境完全一样。
回想起来,现在好像都还有那种感受。
不过,你说凭着我的这种心理,就能实行王道而名闻天下,这又是什么道理呢?
齐宣王不知道自己当时以羊换牛的心理,大概是当时还没有心理学这门学问。
如果他生在现代,读过心理学,就不待孟子指明,而自己了然了。
不过,也不尽然,有些心理医生或学心理学的,自己也正好有心理病,接着,孟子就告诉他:“是心足以王矣”,也正是对他讲的政治领导心理学,我们看孟子怎么答复他:
曰:“有复于王者曰:“吾力足以举百钧,而不足以举一羽,明足以察秋毫之末,而不见舆薪。”
则王许之乎?”
曰:“否”
“今恩足以及禽一兽,而功不至于百姓者,独何欤?然则一羽之不一举,为不用力焉;舆薪之不见,为不用明焉;百姓之不见保,为不用恩焉。
故王之不王,不为也;非不能也。”
齐宣王问到了这里,孟子便引比喻来以问为答。
他说:假使有一个人告诉你,到底他有多大力量的时候。
他说,他两只手的力气,可以举起一百钩来。
可是要他去捡起一根羽一毛一来,他却没有办法。
至于他的眼力,可以把秋天鸟类换一毛一时,身上刚长出来的茸一毛一末梢,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可是有一整车的木柴,他却看不见。
像这样的话,你齐宣王会相信他吗?
齐宣王说:不!当然不相信,世界上哪有这种事,哪有这样的人呢?孟子当然知道齐宣王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,不合逻辑的,但是他要齐宣王亲口否定了这种不合逻辑的假定,才好继续作深一层的进言。
所以齐宣王一否定了比喻的可能一性一,他就立刻说:
好了,既然能举百钧的人不可能拿不动羽一毛一,能察秋毫的人不可能看不见一车子木柴,那么现在事实上,你齐宣王能以羊易牛,恩惠普及于禽一兽,而你的功业成果,老百姓却分享不到,得不到好处。
我们知道,举得起百钧的人说拿不起一根羽一毛一,那是他不肯用力。
至于眼力可以看见秋毫末端的人说他看不见整车木柴,是因为他不肯用眼力。
而你齐宣王,对于一头牛都能够发慈悲,下命令不宰杀;可是你的百姓们却没有过着安和乐利的生活,你还没有好好保养,保护他们,那是因为你没有顾念到他们。
所以没有去实行王道政治,而不是你没有推行王道的能力。
曰:“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,何以异?”
曰:“挟泰山以超北海,语人曰:“我不能”,是诚不能也,为长者折枝,语人曰“我不能”,是不为也,非不能也。
故王之不王,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;王之不王,是折枝之类也。
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,天下可运于掌。
诗云:“别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”
言举斯心,加诸彼而已。
故推恩足以保四海,不推恩无以保妻子。
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,无他焉,善推其所为而已矣。
今恩足以及禽一兽,而功不至于百姓者,独何与?权,然后知轻重;度,然后知长短。
物皆然,心为甚。
王请度之!抑王兴甲兵,危士臣,构怨于诸侯,然后快于心与?”
孟子一说齐宣王有走王道路线的能力,而没有去实行王道,于是激起了齐宣王的反问,孟子便在“不为”与“不能”的问题上,作更进一步的说明。
这一说明,又是逻辑上的一个问题。
于是齐宣王反问说,你所说的“不为”和“不能”这两种情况,又有什么样的差异呢?什么样具体的情形是“不为”?什么样的具体事实是“不能”呢?
乍看起来,齐宣王连不为和不能都分辨不出来,这位国君似乎是太差劲,太幼稚了。
我们不可以用这样的观念去读这句话,否则的话,差劲、幼稚的该是我们了。
首先要了解,当时的齐国,在各国中是相当富强的国家之一,正如现代的美国一样。
在战国时代,凡是有学之士都到齐国去,不但孟子、邹衍这些人到了齐国,就是后来的荀子也去了齐国,住在齐国。
所以读古书要深思,要经史合参,每句每字都不轻易放过,不要像现代有些青年读书,肤浅地去做表面的文字解释。
齐宣王当时心目中是认为,我齐国如此富强,要做的都做了,而你还说我没有做。
那么到底要怎样才算做了?我们经过一番深思,了解了齐国当时的背景,就知道齐宣王这句话,问得相当有深度,也颇有涵养,因为他不好意思和孟子作正面的辩论,于是对孟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,是很有道理的。
权能问题
孟子答复他,假如叫一个人,把泰山挟在腋下,跳过北海,这人说,这种事情我办不到。
正如现在我们叫世界拳王阿里,挟起日本的富士山来,跳过太平洋,落到美国西海岸去,阿里说,我办不到。
这是不能,是能力不够,不是不愿意去做。
假如叫一个人去为一位老年人,折一根树枝,而这个人说,我没有办法,折不下来。
那么,这个人是不肯做,而不是他没有能力。
孟子引用这种譬喻,粗看起来,很像一个童话故事,没有什么了不起。
其实,内涵很深。
一个普通人,当然不能“挟泰山以超北海”。
但是如果领导,集中一国人,或天下人的力量,那就另当别论了。
再进一步来说,一个普通人,对于举手之间,折下一根树枝,这件小事当然可以做到,但他不肯做,这又是一个问题了。
这正是孟子暗示齐宣王,你有此权能,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问题,只是你肯做不肯做而已。
因此,答复了齐宣王这个问题以后,马上直截了当指到事实上来。
于是他紧接着说,如果你齐宣王能走王道的路子,肯施行王道的政治,以你现有的国力和所处的政治环境而言,并不像挟泰山以超北海那么困难,并不是没有推行王道政治的能力,就像不愿为长者折枝一样,是你不肯去实行,而不是没有实行的能力。
孟子又不待齐宣王插嘴,继续向齐宣王推销他中国传统政治哲学的最高理想,以大同世界为目标的王道与仁政。
他说,假使你齐宣王施行仁政,从你本身做起,然后推行到全国的老百姓。
先敬重每个人自己的父母长辈,然后推而广之,同样地敬重别人的父母长辈,每个人都一爱一恤自己的子弟,然后把一爱一恤自己子弟的心,推广开来,扩而充之,同样地去一爱一别人的子弟,等到你做到了这种程度,那么天下就可以运筹在你的手掌上了。
正如《诗经·大雅·思齐篇》上所说的,先做一个榜样出来给自己的太太看,使她也做到这样,然后再推广到你的兄弟身上,再扩大来教化整个的家族,乃至于治理一个国家。
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教我们推己及人,把这种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的仁心,扩而充之。
如果能扩大仁心,推恩出去,保护四海的百姓,就能够保有天下。
否则的话,只顾自己的权位、利益,刻薄寡恩,那么到头来,会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保不住了。
在历史上,有不少刻薄寡恩的政治领一导一人,都不得善终。
所以古代的人,如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王、武王、周公、孔子,乃至于齐桓公、晋文公这些人,他们在思想上、功业上,所以能够大大地超越别人,使他人望尘莫及,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本领,他们不过善于推广他们的仁心,也就是孔子所说的那种推己及人的恕道。
譬如你想吃好的,穿好的,也让别人吃好的,穿好的。
从心理建设、建立恕道开始,行仁政就是这样去做的。
可是现在你齐宣王,对于一头牛,看见它发一抖,就那么慈悲,不忍心杀了它。
而你对你的老百姓,却没有像对这头牛这样的有一爱一心,你的恩惠并没有用到老百姓的身上,他们并没有获得你给他们的什么利益呀!那么,这是什么原因呢?为什么给禽一兽恩惠,唯独不给老百姓恩惠呢?这就是孟子从心理行为上,对齐宣王的一个分析了。
接着孟子又举出一项物理一性一的事例,说出一个逻辑。
他说,譬如一件东西,用秤称过,才知道它的轻重,用尺量过,才知道它的长短。
世间万物,也都是这个样子,要经过某些标准的衡量,才知道究竟。
而一个人的心理,更应该如此,经常反省衡量,才能认识自己,改善自己。
我们要注意孟子的这句话,人的心理行为,应该经常自我检讨,这就是《论语》上曾于说的“吾日三省吾身”。
我们如果不及时反剩就会犯错误,而心理反省对道德修养的重要,就和秤与尺在权衡上所占的分量一样重要,所以,检讨了自己的行为,多加反省,就可知道自己是不是合乎道德的标准。
如不反省,就无法知道自己的思想、心理,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过,有哪些地方需要发扬光大。
正如齐宣王放了那头牛,而不知其所以然是一样的。
在佛家的唯识学里,这种反省功夫,也只能叫做“比量”,还不是佛学心理的最高境界。
其实严格地说,“比量”也就是“非量”,这是对形而上的本体而言。
至于形而下的起用来说,就不能不用“比量”了。
孟子举出心理上的衡量,更重于物质的衡量,并请齐宣王仔细省察他自己的心理之后,进一步向齐宣王追问,难道你是要兴甲举兵,发动战争,使自己国家的官员百姓,受到战乱的威胁,同时在国际上,造成紧张的敌对情势,你才觉得痛快吗?换句话说,杀一头牛,你心里就不忍,便发慈悲。
难道去发动凶恶的战争,你心里反而感到痛快吗?
世上无如人欲险
王曰:“否。
吾何快于是!将以求吾所大欲也。”
曰:“王之所大欲,可得闻欤?”
王笑而不言。
曰:“为肥甘不足于口欤?轻暖不足于体欤?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欤?声音不足听于耳欤?便嬖不足使今于前欤?王之诸臣,皆足以供之,而王岂为是哉?”
曰:“否!吾不为是也。”
曰:“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。
俗辟土地,朝秦、楚,莅中国而托四夷也。
以若所为,求若所欲,犹缘木而求鱼也。”
王曰:“若是其甚欤?”
曰:“殆有甚焉!缘木求鱼,虽不得鱼,无后灾。
以若所为,求若所欲,尽心力而为之,后必有灾。”
孟子问齐宣王,是不是要发动战争,才觉得痛快。
齐宣王说,不是的,我哪里是想发动战争来求得自己的快意呢!不过,我有一个大的愿望,希望能够实现。
齐宣王没有直接说出他的这个理想是什么。
于是孟子便问他,你这个愿望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愿望,可以说来听听吗?
齐宣王对于这个问题,只是笑一笑,并没有答复。
在他这一个笑容里,也许有故作神秘的味道,也许表现了“你猜猜看”的反问眼神;也许根本就懒得对这位孟老夫子说;我们没在场,就不得而知了。
假如把这一段故事,用现代的戏剧表现出来,那么舞台上齐宣王的面部表情、眼神、笑声,或是无声的笑,或者打个哈哈摇一摇头就不说下去了。
该如何去表达齐宣王这时的心理状态和情绪,那就要导演去揣摩,去指导了。
总之,齐宣王没有说话,没有直接把他的大愿望说出来,孟子对他没有办法,也只好故作猜哑谜状了。
于是就说,难道说你是为了吃的方面不能满足,想吃得更好?或者是为了身上所穿的衣料不理想,不够柔软,不够暖和,又不够轻巧?或者是要有好看的,或者是要好听的呢?以现代的视听享受来说,别人有录放影设备,而你还只是一架彩色电视机放在客厅里,或者你只有一部钻石唱针的留声机,而希望有八声道、立体声,收、录、放三用的声响设备吗?拿古文和现代语一对照,就看出今古文章的写法不同。
古文一精一简几个字,涵盖的意义很广,现代只讲电视、录音机两种视听上的享受,就要说上一大堆了。
这是顺便说一下文学方面古今不同之处,其余的还是由大家自己去体会它的文学价值。
现在且回到原文吧!
孟子讲述了物质声色上的享受,又继续转到人事上来。
他说,假如你不缺乏这些物欲上的享受,那么难道是在你身边那些服侍你的臣仆,以及你所一宠一信喜一爱一的男一女官人,不够称心吗?事实上,现有的大小臣仆,男一女宫人,已经是够你使唤,可以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,难道你还不满意吗?
齐宣王说,不!这些倒不是我所要追求的。
到了这个时候,孟子便直截了当说出齐宣王的心思来了。
实际上,在我们现在看来,孟子应该早就知道了齐宣王的大欲是什么。
也许一开头说穿了,双方都难为情,齐宣王还可能会加以否认。
所以先说一些声色货利等琐碎的事,把齐宣王套住,让他先否定了这些以后,才真正地放矢,直中红心,说到他内心深处。
因此这时候便说,既然这些都不是你的大欲,那么除此之外,你的大欲,说来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了。
那就是希望扩张领土(在战国当时来说,扩张领土,自然就是掠夺别家诸侯的土地,划入自己的版图的侵略行为,孟子不便当面指他侵略,只有含蓄地说扩张,因此用这个“辟”字,不用“夺”字)。
增强国力,让目前国际间的最强盛的秦国和楚国,都向你低头,向你朝拜进贡,那么你站在霸主的立场,以中国之主的地位,去抚顺四夷(东方的夷族,西方的戎族,南方的蛮族,和北方的狄族),要这些没有文化或文化落后的民族,都来归顺你。
换句话说,你的大欲是要成为全中国的领导者。
但是,以你现在这样的做法,而希望能够实现你这样的理想,满足你这样的欲一望,就好比是爬到树上去抓鱼,永远也达不到愿望的。
关于齐宣王说到的大欲,在后面他还会很坦诚、很直率地说到他个人还有好勇、好货、好色等私欲,而有别于这里所说君临中国的大欲。
孟子在前面所说的那些衣食声色等方面的享受,也只是小欲而已。
其实,这里所说的大欲和小欲,只是比较的说法。
就人类的欲一望而言,在《礼记》中记载孔子的话说“饮食男一女,人之大欲存焉。”
这是每一个人,上自帝王,下至百姓,人人共有的大欲。
但是我们要知道,人的欲一望是没有止境的,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,某种环境,某一时间,某一空间,他的欲一望是会变的,不断地增加累进。
尤其作了君侯的人,除了饮食男一女基本的欲一望以外,他的大欲就是君临天下,要权势,要更大更大的权势。
普通的人,满足了饮食男一女,就是求功名富贵,拿现代的话说,是发展事业,事业成功了,要权力,可以支配别人;有了权力,又希望君临天下;君临天下以后,还是不能满足;那么,希望长生不老,永远活下去,永远掌握着这个权力,所以秦始皇派人到蓬莱三山去求长生不老之药,当然是求不到,但求不到还是要求,希望在家天下的支配欲上延伸,把这份已得的权力,传给自己的万世于孙,永远掌握下去。
在明、清之间,有一本闲书名叫《解人颐》,这个书名就说明了,只是使人破颜一笑,松一弛板起的面孔,咧开嘴来笑一笑的意思。
这本书里许多记载,的确有令人发出会心微笑之处。
不过它也是像《聊斋志异卜一样,大多以狐鬼的故事来讽世。
它所搜罗的许多可笑的文字中,笑里或有血,或有泪,蕴含了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,启发人们的良知,在过去的时代,的确是深具教育意义的一本闲书。
这本《解人颐》中,有一篇很有哲学意味、描述人类欲一望无止境的白话诗:
终日奔波只为饥,方才一饱便思衣。
衣食两般皆具足,又想娇一容美貌妻。
娶得美妻生下子,恨无田地少根基。
买到田园多广阔,出入无船少马骑。
槽头扣了骡和马,叹无官职被人欺。
县丞主薄还嫌小,又要朝中挂紫衣。
(作了皇帝求仙术,更想登天跨鹤飞。
)若要世人心里足,除是南柯一梦西。
这其中“作了皇帝求仙术,更想登天跨鹤飞”两句是我随便凑上去的。
这位作者写这篇白话诗的时候,正是君主专一政的时代,当然不敢连皇帝也写进去。
而在历史的事实上,像秦始皇、汉武帝一样,作了皇帝又想长生不老的例子也不少。
所以齐宣王虽然已为一国之主,但还想君临天下,那也是很自然的趋势。
这篇七言韵文的白话诗,可说道尽了人类欲一望无穷,欲壑难填的心理状态。
本来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,连吃饭都成问题,一天到晚,劳劳碌碌,也许是贫户登记,扫街掏沟的。
好不容易,赚的钱吃饱了,就觉得身上穿的一毛一线衣,已经穿了三五年,下水洗过很多次,不够暖和,去见朋友时,也不体面,于是在衣服上讲究起来了。
等到衣食两个问题都已解决,那么正如谚语所说,饱暖思一婬一欲,想娶一个漂亮的小一姐作太太。
后来,太太也娶了,孩子也生了,一家数口,融融乐乐,过得蛮好的,可是还不能满足。
念头一转,家无恒产哪!总得买幢房子,弄点田地什么长久的生产之道,打下经济基础,让下半辈子生活安闲,子孙也不愁吃穿。
这些都齐全了,还想买汽车,坐在八个汽缸的全自动别克名牌汽车里,又想到警察昨天开了一张违规的红单子,税务员的面孔不大好看,而朋友张三做了官,比较吃得开,还是弄个一官半职在身,才不吃亏受气,于是竞选去,或者走门路,搞个官来做。
官也当上了,可是这县政一府的科长、秘书,能指挥的人太少,来指挥自己的人多,还是不过瘾,应该想办法当大官去。
又这样往上爬,结果当了皇帝还是有欲一望,又希望成仙上天,长生不老,所以这位作者最后两句结论是,人类这永无止境的欲一望,除非到死方休。
其实人的欲一望,是死也不休的。
梦似人生
中国文学里,有三个很有名的美梦,是指点人生哲学的妙文。
一个是庄子的蝴蝶梦;一个是邯郸梦;还有一个便是唐一人李公佐著的南柯梦。
纵然南柯梦醒,但人欲无穷,仍不肯罢休。
死了还想升天堂,到他方佛国,也许在那里,可以满足了在这个世界上所不能满足的欲一望吧!
其中一个唐代文学上有名的梦,便是邯郸梦。
这是说一个庐姓书生,进京去考功名,走到邯郸道上,疲倦了想休息,旁边一个老头子正把黄粱米洗好,要下锅作饭,就把枕头借给这个庐生去睡。
这个书生靠在他的枕头上睡熟了,睡中他作了一个梦,梦到自己考上功名,中了进士,娶妻生子,又很快地当了宰相,出将入相,四十年的富贵功名,煊赫一时,结果犯了罪,要被杀头,像秦二世的宰相李斯一样,被拉出东门去砍头。
他一吓醒来,回头一看,旁边这个老头儿的黄粱饭还没煮熟。
老头子看他醒了,对他笑一笑说:四十年的功名富贵,很过瘾吧!他一想,唉呀!我在作梦,他怎么知道?他一定是个神仙来度化我的。
于是不去考功名,跟着老头儿去修道了。
有的说,这个邯郸梦的主角,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神仙吕纯陽,那个老者,便是他的老师钟离权。
这个故事,是教化一性一的,宗教哲学一性一的,要人看破人生。
所以在后世的文学中、诗词里,很多提到黄粱未熟,或黄粱梦觉。
但是后来有一个读书人,却持相反的意见。
他也落魄到了邯郸,想起这个故事,作了一首诗说:“四十年来公与侯,纵然是梦也风一流。
我今落魄邯郸道,要向先生借枕头。”
即使是梦中事,也可以过过富贵瘾。
这首诗对人欲的描述,真可说淋一漓尽致。
我们除了引用《解人颐》中的一首白话诗,来说明齐宣王在人一性一上,很自然地会产生君临天下的欲一望以外。
其次,我们再从历史上来看齐国当时的背景、国情和环境,来了解他这欲一望的由来。
据历史上的记载,当齐宣王即位的第二年,魏国梁惠王发动了战争,用庞涓为大将,率兵攻打赵国。
这一仗,赵、韩联盟,韩国向齐求救,起用孙武子的孙儿— —孙膑的战争计划,歼灭魏国的名将庞涓,打败了魏国以后,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安定生活,可以说是当时很有福气的一个君王。
他在安定中,把内政做得还算不错。
在这时期,他娶了一个历史上最有名的丑女人“无盐”作君夫人,这是后话,留待下次再说。
他这样把齐国经营得几乎有了国际间霸主的气势,当然,君临中国的大欲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形成了。
在这二十年当中,他虽有这种欲一望,可是没有发动过大规模的侵略战争。
只有对北方的燕国,有一次还不算太大的战役。
在《孟子》本书中,下文便有记载,在宣王晚年,到他儿子泯王的阶段,割据了燕国一小块土地,埋下了后来被燕国乐毅连下七十余城,几乎亡国的仇恨种一子。
幸好有田单在莒、即墨二城,又兴起反攻复国的事。
但是当孟子在齐国的这个阶段,也正是苏秦去齐国游说合纵的时期,从《战国策》中,“苏秦为赵合纵说齐宣王”这篇记载中,便可了解到孟子见齐王时,那时齐国的国情了。
齐国富强的素描
“苏秦为赵合纵说齐宣王”原文:
苏秦为赵合纵,说齐宣王曰:齐南有太山,东有郸邪(山名,在今山东诸城县东南),西有清河(《史记正义》:即贝州),北有渤海(案下云四塞之国,则大山、瑯邪、清河、渤海。
皆以山川形势言,以郡邑当之恐误。
《方舆纪要》曰:齐西有清河,即济水也。
当以济水为是。
),此所谓四塞之国也。
齐地二千里,带甲数十万,粟如丘山,齐车之良,五家之兵,锥如疾矢(小矢也,喻劲疾也。
),战如雷电,解如风雨。
即有军役,未尝倍大山,绝清河,涉渤海也。
临淄(齐都,故齐城,在今山东临淄县北)之中七万户。
臣窃度之,下户三男子,三七二十一万,不待发于远县,而临淄之率,固已二十一万矣。
临淄甚富而实,其民无不吹竿鼓瑟,击筑弹琴,斗鸡走犬,六博蹹踘者。
临淄之途,车毂击,人肩摩,连衽成帷,举袂成幕,挥汗成雨,家敦而富,志高而扬。
夫以大王之贤,与齐之强,天下不能当。
今乃西面事秦,窃为大王羞之。
且夫韩、魏之所以畏秦者,以与秦接界也。
兵出而相当,不出十日,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。
韩、魏战而胜秦,则兵半折,四境不守。
战而不胜,以亡随其后。
是故韩、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。
今秦攻齐,则不然,倍韩、魏之地,过卫陽晋(故城在今山东曹县北,故卫地)之道,径亢父(故城在今山东济宁县南,故齐地)之险。
车不得方轨,马不得并行,百人守险,千人不能过也。
秦虽欲深入则狼顾,恐韩、魏之议其后也。
是故恫疑虚揭,高跃而不敢进,则秦不能害齐,亦已明矣。
夫不深料秦之不奈我何也,而欲西面事秦,是群臣之计过也。
今无臣事秦之名,而有强国之实,臣固愿大王之少留计。
齐王曰:寡人不敏。
今主君以赵王之教诏之,敬奉社稷以从。
这篇资料,一开头就指出了齐国在战略上极其有利的地理形势。
国内为一大平原,而四面的疆界,都有大山巨川或深海,可为险阻。
所谓“四塞之国”,易于防守,而外敌不易入侵。
次一段,是指出齐国国富兵强的实际情形。
苏秦把齐国的兵力,了解得清清楚楚。
他指出,齐国正如现代的强国一样,军队有数十万人。
粮食的储存,堆积得像山一样高。
军队的强盛,攻击力量的尖锐,行动的迅速,可以雷电疾风作比拟。
这当然是苏秦夸张一性一的形容,但仍可见齐国的军力之强。
他并指出,这样强大的武力,一旦有敌人来侵,可以不必离开自己的国境,就把敌人击退,使得难越雷池半步。
接着他叙述齐国首都临淄的情形,当时人口就有七万户,如果以战国时代的人口比率来说,则当时七万户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国际名都——纽约市的人口。
依照苏秦的估计,一户有三名兵役年龄的男子,那么临淄在一一夜之间,就可以动员二十一万的士卒,不必再从外县市征调,这是首都一地的充足兵源。
再看临淄的繁荣,经济上的富庶,所表现在居民日常生活上的状况,真是富足得不得了。
社会安定,经济富裕后,社会的趋势就一定会变,于是吃喝玩乐都来了,或者是玩玩竿、筑、琴、瑟这些乐器,或者是斗鸡、跑马、打球以及各种赌一博一性一的娱乐。
在路上,车子太多,轮轴常常互相磨一擦。
路上的行人当然比车子还多,挤在一起,有如台北的西门町,走起路来都感到困难。
这些人把衣裳的下摆连起来,或者把袖子接连举起,就会形成一块大布幔,密不透气的。
这时候如果大家同时流汗的话,就会像下雨似的。
由于人们都过得殷实而富裕,所以一个个都显得志得意满的样子。
“家敦而富,志高而扬。”
这八个字,是苏秦对临淄居民的生活写照,我们在今天读史时,对于这八个字,就要特别注意了。
这八个字,从另一面看,也是一种弊害的源头。
当一个国家,经济安定,社会繁荣,国民收入增加之后,往往就流于一浪一费,生活方式多半都骄奢一婬一逸,一精一神生活方面则道德堕一落,产生优越感,看轻别人。
这就是当时齐国的情形,和今天美国的情形差不多。
下面是苏秦的说辞。
他说,以你齐宣王的英明,领导国家建设,趋于如此的地步,各国诸侯,没有比得上你的。
可是你却还要对西方的秦国低头,去听他的话,我苏秦实在替你暗暗惭愧,真是不必如此啊!
苏秦这个论调,对当时的齐宣王来说,实在是够刺激的。
苏秦指出了齐国当时地理上的先天优势,以及充沛的军事与经济力量,然后再进一步对齐宣王分析当时的国际情势。
他说,韩国和魏国会怕秦国的原因,是他们的边界和秦国的边界连接在一起,如果打起仗来,双方出兵,力量都差不多,不出十天的时间,就可以决定胜负。
韩、魏两个国家,如果打败了秦国,这场战争,必然是很刺激的。
虽然胜了,也会损失一半的国力,余下的一半力量,实在不足以保卫疆土,在国防实力上,还是处在空虚危险的状态中。
假如打了败仗,当然更惨了,跟着来的,就只有亡国的命运。
由这样不利的形势,韩、魏就把和秦国作战,看成了严重的问题,所以他们避重就轻,只好对秦朝贡称臣,以博取和平。
苏秦的这一分析,确实是有相当道理的,这又证明了他刺股用功,不止是读一部《陰符经》而已。
而是得到《陰符经》的启示,晓得要注意到各国的形势,去搜集国际资料,了解各国的国情和国际现势。
年轻人今天读书,实在要把握这一点,才不会读死书,变成书呆子。
他作了国际形势的分析后,再进一步将齐国的国际关系,分析给齐宣王听。
他指出:秦国当然也有他的大欲,也想君临中国。
不过秦国如果要攻击齐国,情形就不一样了。
第一,齐秦之间,还隔了韩、魏这两个国家,还要借道于卫国的陽晋,再经过亢父一带险要的山区。
这一段路,战车无法顺利通过,马匹也不能并行。
只要派一百人守在那里,那么成千的兵力都攻不进来,是十倍兵力所不能攻克的战争死角。
还有,纵然秦国冒了最大的危险,深入内地进犯。
它也还要狼顾一番。
(中国相法中,“狼顾”是一奸一诈的表象,因为狼在走路的时候,是低着头,眼睛向左右回顾四周。
“鹰视”是眼睛发现一个标的时,睁了大眼盯着看,眼神中含有贪婪的掳掠意味。
有时狼顾鹰视并用,这是描述一个人的一奸一诈、贪婪而又狠毒。
)要分心注意到韩、魏这些国家,是不是会动脑筋,乘它秦国攻击你齐国的时候,在它的背侧,向它进攻。
以秦攻齐,既处于不利的战略形势,又有后顾之忧,因此,这只是唬唬人的心理战术。
虽然秦国的确是跃跃欲试,可是却不敢轻易付诸行动,所以,秦国不足以为害你齐国,是很明显的事了。
苏秦分析了这些情势,最后作了结论,也是他对齐宣王的进言:现在,你低估自己,没有想到秦国是奈何不了你齐国的,它根本不敢来攻打齐国,而你反而要去听秦国的话,跟着它走。
帮你出主意的大臣们,实在是估计错误了。
如今,假使能照我的意见来合纵,那么齐国不但在名义上,不需称臣于秦;而且实质上,还是一个真正强盛独立自主的大国。
我希望你能多加考虑。
齐宣王听了,于是“敬奉社稷以从”,加入了这个合纵的国际组织。
从这里,我们又可以知道,苏秦之所以能够同时把六个国家的相印,挂在他的腰上,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。
从这一段苏秦口中所说的齐国情形,齐宣王用孙膑打败魏国后,二十年来的经营,达到国强民富的地步。
而苏秦以“无臣事秦之名,而有强国之实”两句话,说动了齐宣王加盟合纵,这证明孟子见齐宣王时,齐宣王正有称霸天下的心思,这也就是他“笑而不答”的大欲。
在那个时候,天下知名的知识分子,大多数都在齐国,像今天的美国一样,齐宣王当然想开疆辟土,使秦楚来朝,进而平定天下,这是很自然的。
孟子当然知道他有这个野心,这里不过是用饮食、声色这些基本的欲念来套他的话,诱导他行仁政。
孟子并没有阻止他这种欲一望,只是告诉齐宣王,以他现有的政治做法,而要实现他这样的理想,就好比爬到树上去抓鱼吃,是绝对办不到的。
在他认为,齐宣王的行为与理想是背道而驰的。
于是齐宣王说,依你这样说,我现在的所作所为,错得这么厉害吗?孟子说,事实上你的作为,比缘本求鱼还要严重得多。
爬到树上去抓鱼,虽然抓不到鱼,再爬下树来就是,不会有后遗症,不会有什么祸害。
可是你现在的情形不同,以你现在的做法,去追求你那个莅临中国,抚有四夷的大欲,纵使你竭尽心力也不可能达到目的,而且会有后遗症、副作用,会带来灾祸的。
曰:“可得闻欤?”
曰:“邹人与楚人战,则正以为孰胜?”
曰:“楚人胜。”
曰:“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,寡固不可以敌众,弱国不可以敌强。
海内之地,方千里者九。
齐集有其一。
以一服八,何以异于邹敌楚哉?盖亦反其本矣。
今王发政施仁,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,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,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,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,天下之欲疾其君者,皆欲赴愬于王。
其若是,孰能御之?”
缘木求鱼
齐宣王听孟子说得那么严重,以他多年来的经营,到达了《战国策》中所描写的富强情形,还说有后遗症,当然觉得不可思议,于是对孟子说,你说得那么严重,到底会发生一些什么事,是不是可以说来听听看。
孟子说,假如我自己的故国——邹,和现在南方的强国——楚国打仗。
你看是哪一方面胜利?
齐宣王说,那当然是楚国会打胜的。
于是,孟子说,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,小国当然不能去敌对大国,兵少的不能和兵多的打仗,力量弱小的也不能去对抗力量强大的,这是不变的原则。
如今,你齐国虽有千里之广的土地,但却只占了天下的九分之一而已。
你现在以九分之一的力量,想去征服其他九分之八的力量,以达到称霸天下、统一中国的目的,就等于邹国去打楚国一样,最后一定失败的,而失败的后果就严重了。
所以你最好从根本思想上,回过头来重作考虑,放弃用武力统一天下的想法,改变国策,从实施仁政做起,使天下读书人——知识分子,想做官的人,都愿意做你的干部;所有的农人,都喜欢到齐国来耕种;所有的商人,都愿意到齐国来作生意;而观光客们也都愿意到齐国来游览;国际上,所有对他们领导阶层不满意的,都到齐国来向你投靠。
到了这个地步,虽然你不动一兵一卒,谁又能和你相对抗呢?
孟子的这些主张,是反缘木求鱼的。
而他把齐宣王的做法,比为缘木求鱼,的确比喻得很妙,所以这句话也就成了后世几千年来,大家常引用的成语。
说到缘木求鱼,想起另外一句成语——“百尺竿头,更进一步”。
大家都知道,这是一句鼓励别人的话,和缘木求鱼的意义不一样,作用也是不相同。
一般人听了 “百尺竿头,更进一步”的话,都很高兴,认为是被夸奖励,而没有仔细去想一想,为什么说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?试想想看,在地上竖一立了一根一百尺高的竿子,当一个由地面向上爬,爬到了一百尺的竿上,已经到了顶点了,还鼓励他更进一步?这一步进到哪里去?再一步就落空了,落空可不就又掉到地下来了吗?所以这句话的意义,是勉励人,要由崇高归于平实。
也就是《中庸》所说的“极高明而道中庸”。
一个人的人生,在绚烂以后,要归于平淡。
在明人的笔记中,有一则类似“百尺竿头,更进一步”的故事。
叙述一位道学家求道的故事。
这位道学家修道,研究了许多年,始终搞不出一个名堂来,得不了道,非常苦恼。
于是有一天,带了一些银子,出门去访名师。
不料在路上遇到一名骗子,知道他是出外访师求道的,身边带有许多银子。
就打他的主意,设法和他接近。
骗子当然是很聪明的,和他一聊上天,两人就很谈得来。
可是尽管这个骗子,假装是得了道的道学家,使这位求访名师的书呆子道学家,对他十分钦佩,但就是骗不到他的钱。
后来,到了一个渡口,要过河了。
这名骗子脑筋一转,对道学家说,要传道给他了,而且选择在船上把道传给他。
这位道学家听到有道可得,非常高兴。
两人上了船,那个骗子告诉道学家,爬到船桅顶上就可以得道。
这位求道心切的道学家,为了求道,为了便于爬桅杆,他那放有银子而永不离身的包袱、这时就不能不放下来了。
当他爬到桅杆的顶端,再无寸木可爬的时候,也没有看见什么道,便回过头来,向这位传道的高人请教:道在哪里?不料那名骗子早已把他留在甲板上的包袱银子拿去,走得无影无踪了。
船上的其他乘客都拍手笑他,上了骗子的当。
可是这位道学家,在大家拍手笑他的时候,他在桅顶上,突然之间真的悟了,所谓道就在平实之处,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什么东西啦。
于是立刻爬下桅杆来,对大家说,他不是骗子,的确是高明!的确是吾师也!他高高兴兴地回去了。
这虽然是一则讽刺道学家迂腐的笑话,透过这个笑话来看,实在有其至理。
和 “百尺竿头,更进一步”那句话一样,道就在平庸、平淡之中,也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道理。
笑话说过了,再回到《孟子》的本文。
我们看他在大原则上,对齐宣王说,不要用武力,而以仁政,使天下归心,各行各业,各阶层的人,都会愿意到齐国来,作齐国的臣民。
如此,自然就可以“蒞中国而抚四夷”,齐宣王的大欲,就可以达到了,这当然是没有错的。
但是参考苏秦、张仪,这些所谓纵横家的谋略之士们,依据各国的情势、地理环境、时代背景、战略地位,再配合国际关系的说辞,则与孟子之说有所不同了。
就战略、政略问题的讨论上来说,我们不妨牵扯一点孙武子所著《兵法》中的两段记载。
孙子说:
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,不可不察也。
兵者,诡道也。
凡用兵之法,驰车千驷,革车千乘,带甲十万,千里馈粮,则内外之费,宾客之用,胶漆之材,车甲之泰,日费千金,然后十万之师举矣。
……夫兵久而国利者,未之有也。
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,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。
如果我们假设一下,由孙子来与齐宣王见面,那么他将会说出上面这些话的。
从这里看到,以一师之众,要十万人作后盾,而所花费的战费,是多么庞大,所以作战用兵久了,绝对不可能对国家有利。
后人也说兵贵神速,如果战争拖下去,绝没有好处。
抗战期间,日本人估计,只要三个月便可征服中国了。
而我们对日本人的战略,就是以空间换取时间,尽力设法把战争拖延下去,使日本人渡太平洋而战的部队,师老兵疲,自尝败亡的苦果。
所以,如果没有把作战的害处弄清楚,就不会懂得用兵,当然也就不会得到战争的胜果。
因此,作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。
这又是个不同的论点。
经济和政治
王曰:“吾瑉,不能进于是矣。
愿夫子辅吾志,明以教我,我虽不敏,请尝试之。”
曰: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
若民,则无恒产,因无恒心;苟无恒心,放、辟、邪、侈、无不为已。
及陷于罪,然后从而刑之,是同民也。
焉有仁人在位,罔民而可为也?
是故,明君制民之产,必使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,乐岁终身饱,凶年免于死亡,然后驱而之善,故民之从民也轻。
今也,制民之产,仰不足以事父母,俯不足以畜妻子;乐岁终身苦,凶年不免于死亡。
此惟救死而恐不赡,奚暇治礼义哉?
王欲行之,刚益反其本矣。”
齐宣王听了孟子这一番行仁政的王道理论,似乎还听得进去,对孟子的态度也算客气,称“夫子”,不像梁惠王只称他“叟”。
所以他对孟子说,我真有点糊涂,没有你看得那么远,这方面还有什么更高深的道理,希望你帮助我,明白地告诉我。
虽然我还不够聪明,或者可以听你的办法,试着去做。
于是孟子提出一个原则来,也成为后世的千载名言。
不过名言是名言,有时候又会事实归事实。
因为在某一种时代,某一种情况,或某一种特殊的因素,这种种客观的条件下,现实与理论会互相违背的。
孟子这句名言的意思是,有恒产的人才有恒心。
他说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”
假使一个人没有稳定的经济基础,而对一件事,一个观念,或一个中心思想,能够专心一致地奉行下去,中途并不因穷困而改变他的节一操一,不见异思迁,不改行跳槽的,只有那些品德好、有修养、有学问的人才做得到。
普通的人,一定要有了稳定的经济基础之后,才可能奉公守法,才可能讲礼义廉耻。
四川朋友有两句谚语:“最穷无非讨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