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子旁通
孟子旁通(五)
孟子的策略——规之以正
从这段记载看来,战国时代虽然已经很乱了,但是比起现在世界各国,用武力征服了人家,接着就并吞占为己有的情形要好些。
所以齐宣王也还是蛮可一爱一的,竟然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。
这件事发生在周显王三十六年,齐宣王十年之间,也正是苏秦身佩六国相印的后期。
燕国的国君文公死了,他的儿子易王继位,齐宣王是乘人国丧而去趁火打劫的。
齐国派兵去打燕国,在短期间内,齐国很快就把燕国打败了,齐国获得全胜,占领了燕国十个城池。
齐宣王征求孟子的意见,问孟子说,有人建议我到此为止,不要把燕国并吞。
也有人建议我,现在就把燕国并吞下来算了。
以我这万乘之国的齐国,而去攻打万乘之国的燕国。
在相等的国力之下,竟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,就把燕国打败了。
这种胜利,似乎非人力所能为,看样子是天命。
假如不把燕国拿下来,就是违背了天意,上天会降下灾难的。
我看还是把燕国拿下的好。
你孟老先生以为怎样?听听你的高见如何。
孟子告诉他说,假如你把燕国占领了,燕国的老百姓很高兴、很愿意的话,就不妨占领下来。
古代曾经有这样的例子,那就是周武王。
假如你占领了燕国,而燕国的老百姓不高兴,不愿意的话,那就不要占领,古代也有这样的历史经验,像周文王就始终没有起兵伐纣。
后世的说话,标榜文王是“不忍心也”。
假如暂且推开王道一精一神不谈,只从谋略的观点来看,实际上是文王看得很准,在他那个时候,时机还没有成熟,在他自己手里来不及了。
况且姜尚(太公)七十多岁才遇文王,而文王那时已经九十多岁,步入退暮了。
等到他儿子手里,纣王还不能反省转变的话,那么,一切的机缘成熟,才能一举成功。
所以他把这个事业,留给儿子去完成。
这个历史故事被曹一操一“翻了版”,有人向曹一操一劝进,取汉献帝而代之,曹一操一说: “我其为文王乎!”下面意思就是说,让我儿子去干吧!
孟子接着又针对这次齐国伐燕国的战役对齐宣王说,如果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,在相等的国力下,只有五十天的时间,就打败了对方。
而对方的老百姓们,拿了吃的、喝的,来欢迎你的部队。
没有别的原因,只因为他们的内政大乱了,老百姓们一心想要避开水深火热般的暴政,所以欢迎你去解救他们。
假如你去了,老百姓生活得更痛苦,那怎么行呢?原来的统治是暴虐的,而你又更暴虐。
这样,只不过是换一个暴虐的“手”而已。
——这个“运而已矣”的“运”字用得很妙,可以作“换一手”解释,也可以解释为“也会轮到你遭遇同样的失败下场”。
这“运” 是运转,有如佛家说的轮回果报。
这一件事,在另外有些史书上的记载,孟子当时却是另外一种说法。
因此,这件事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大疑案了。
据《战国策》的《燕策》记载,孟子对齐宣王所说取不取燕国的话是:“今伐燕,此文武之时,不可失也。”
但是《史记·燕世家》却说,孟子这些话是对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说的。
苏秦口辩轻取十城
但据后世考证,本书上这一次的对话,应该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话。
至于“今伐燕,此文武之时,不可失也”的话,大致确定是孟子对齐清王说的话。
孟子第二次再到齐国,也就齐宣王当政的时代,而且居留在齐国的时间也比较前一次长久,或者有此一说?
燕齐两国之争,也是历史上的大事。
这一次的战役,齐宣王虽然也征询了孟子的意见,但到底没有采用,结果还是取了燕国十城。
燕易王没有办法,就来找苏秦理论了。
他说:“往日先生至燕,而先王(燕文公)资先生见赵,遂约六国从(亲),今齐先伐赵,次伐燕,以先生之故,为天下笑。
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?”
苏秦被燕易王这一责问,惭愧难受到了万分,他便很肯定地说:“请为王取之。”
——我一定可以为你燕国收复这十个城市的失地。
于是苏秦便转到齐国来见齐宣王。
他首先向齐宣王朝拜,庆祝他打燕国的胜利。
随后站起身来,便仰起头,对着齐宣王故做吊丧式的悲悼状态。
齐宣王看了他的举动,莫名其妙,就说:你何以这样举止失常,一忽儿向我庆祝,一忽儿又那么悲伤?
苏秦说:燕国虽然弱小,但也是秦王的少婿呢,你齐宣王只顾眼前的利益,侵略了他十个城市。
可是你知不知道,这样一来,你便与西陲的强邻秦国,结了不解之仇了。
“今使弱燕为雁行,而强秦制其后,以招天下之一精一兵,是食乌啄之类也。”
燕国好比一只飞行的孤雁,猎人看了,当然忍不住要射击,殊不知这只孤雁的后面,就跟着一只强有力的大猛鹫。
你在前面射下了孤雁,它就趁机以保护弱小为名,来侵略你了。
你这样做,不是太危险了吗?
齐宣王一听,脸都变青了,赶紧请教,该怎么办?
苏秦说:“古之善判事情,转祸为福,因败为功。”
你肯采纳我的意见,马上归还从燕国抢来的那十城失地,燕国无故而收复你慷慨还他的十城,必然欢喜得不得了。
同时秦国心里也很明白,知道你是为秦、燕有岳婿的关系,而卖了一个面子给他,所以归还了燕国的失地,当然也很高兴你作得漂亮。
此是所谓“弃强仇而立厚交也”。
齐宣王立刻接受苏秦的意见,甘愿吞下这包泻药,马上归还了燕国的失地。
其实孟子的意见,比起苏秦的理由来,崇高而伟大,深谋而远虑,只有更好,没有更坏。
为什么齐宣王听不进去?苏秦一说,就立刻变色呢?因为孟子说的目标,是要齐宣王光明正大,施行大仁大义的王道一精一神,所以齐宣王听了,认为是读书人的迂腐之见而已。
苏秦说的,是动之以眼前的利害,惧之以可怕的后果,人的眼光见地到底是短视的,眼前的利害容易看得到,长远的大利实在无法去想象。
不过,由此也可见两个要点:一是辩士、说客的作风,与真儒圣贤的态度,截然不同。
二是无论善恶、是非的动机如何,要想说得动人,听得进去,临机应变的妙用,实在是不简单。
所以韩非子一再强调“说难”,说话不容易啊!
其实,孔孟圣人的仁义是正道、是正理,好比一个人的头脑。
而利害权谋的运用,好比手足(手段)的运用,所以苏秦之辈,在当时的游说策辩,也非偶然,不是只凭一张嘴随便说说的。
后来宋代司马光论史,曾经说过:
齐地广而民众,负沧海以临中夏,重以威宣之贤,国家富强。
及潘王骄汰,不可盈厌,自取颠沛。
苟无田单,齐不国矣。
凡游士言从横者,虽更相倾覆,要之合者从,六国之利也。
齐为三晋,燕楚之根抵。
三晋燕楚为齐之藩篱。
秦虽强一暴,百有余年,不能一诸侯者,以其表里相钩带也。
及齐王建用后胜之谋,信秦间之言,拱手以事秦,不救五国,五国已亡,而齐并为虏,理势然也。
燕齐之战
为了研究孟子的学术思想,这里仅就流传较广的《史记》、《战国策》等资料,先约略了解孟子答复齐宣王取燕与否的时代大势。
然后,便须了解孟子后来对齐湣王的一段话。
在《史记·燕世家》里,说是燕王哙读书,中了“书毒”,很想自己当尧舜,学尧舜的禅位,把国家让给别人。
当时燕国有一位叫子之的一奸一臣,是一个大坏蛋,知道他这位宝贝老板,有如此的想法,就布置了一个局面,由燕王哙把政权让给他。
这个时候,燕国国内已经乱得不得了。
正在这个时候,苏秦在齐国被刺了,受了重伤。
当时齐宣王听到苏秦被刺,非常生气,他因为一爱一才,特地亲自去慰问苏秦,并且追问凶手是谁。
苏秦这个人真是高明,他很清楚,受伤太重,已经没有希望了,但临死时,还想出死后报仇的方法。
他告诉齐宣王,查凶手的方法很简单,只要在他死了以后,对外宣称,苏秦本来就是为燕国到齐国来作间谍的,现在把他刺死了,对国家的贡献非常大。
凶手有这样的大功,应该给予奖赏。
齐宣王在苏秦死后,照他的话做,果然那名刺杀苏秦的凶手,出面来领赏,齐宣王把这名凶手杀掉,替苏秦报了仇。
苏秦过后,他的弟弟苏代起来了。
苏秦读了几年书,连弟弟都能教得出来游说诸侯。
现代的基辛格,只能一个人玩,还玩得并不十分高明。
而苏秦兄弟两人,都能够把各国放在自己手掌摆来摆去地玩一弄。
最初,苏代到齐国、燕国,都不大受欢迎。
可是不知道苏秦写了或读了一本什么秘笈,这秘笈后来可以被烧掉了,或失传了。
而当时竟然教会了他弟弟,所以苏代尽管最初不受欢迎,但经他三言两语一说,那些君主们又听他的,相信他而任用他了。
这时苏代奉了燕王之命,也到了齐国。
而《史记·燕世家》及《战国策》记载,燕王哙三年,燕国大乱,百姓恫恐,构难数月,老百姓死者数万。
在当时的人口,几个月死了数万人,用现代人口数字类比,就好像一个国家在几个月以内死了几百万人,这数字是不得了的。
齐国就在这个时候,开始攻击燕国。
这就是为齐、燕之间的仇恨,种下的一个因。
后来燕国的昭王即位以后,为了要复国中兴,就广求天下良才,交接贤能才智之士,集中人才,共谋大事。
这时有一个名叫郭魄的策士,抓到了机会,去对燕昭王说,你如果要招纳天下贤士,就先把我这个并不见得有特殊本领的人高抬起来,那么天下的贤能之才,自然就都到你燕国来效力了。
燕昭王问他,这是什么道理?他说,从前有位喜欢千里马的国君,出千金的高价去找。
后来派去买的人,花五百金买了一具千里马的骨骼回来。
这位国君起初很生气,但派去买马的人解释说,连死马都花高价买了来,更何况活马呢!这个风声一传出去,千里马很快就会来了。
果然,他一爱一马的名声传出去了,不到一年,就有了三匹千里马。
现在你燕昭王把我供在这里,自然天下贤能之士,都投奔到你燕国来了。
燕昭王听了他的建议,用了他,后来果然许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国。
最后昭王用了乐毅,很快就把齐国打败,连下七十余城,只剩下即墨、宫两城未下。
后来齐国又用田单,以火牛阵反攻,打败了燕国而复国。
这些战役,都是齐湣王在燕王哙让国而内政大乱时,乘人之危,攻打燕国所种下的祸因。
根据《战国策》和《孟子》的记载,好像齐国在攻伐燕国之前,齐宣王(《史记》则说是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)曾经问孟子,可不可以占领。
而《战国策》与《史记》上记载,孟子说,“今伐燕,此文武之时,不可失也。”
意思是说,你现在去打燕国,和古代武王代纣,完成文王的事业一样,正是时候,你可以去打。
假如孟子真的是这样说法,那么孟子和苏秦、张仪也差不多了。
如果孟子没有说,那么司马迁和《战国策》的作者,就犯了诽谤罪,就要像最近报纸上为了韩愈的一篇文章,要打官司了。
总之,这已经为孟子上了一点颜色,有了一个小小污点。
因为这句话等于鼓励齐国去侵略,这是很严重的。
《孟子》本书上记载,当时便有人问孟子是不是曾经鼓励齐宣王去打燕国。
孟子说,这是沈同问起,像燕国目前这样,燕王哙糊里糊涂地让国给子之,而子之把内政弄得乱七八糟,死了好几万人,燕国的老百姓这样痛苦,可不可以去攻伐。
我告诉他,可以。
但是我说的可以,是指顺天应人,吊民伐罪的出兵,而不是说侵略一性一的攻伐。
正如有人问起,某人杀了人,犯了罪,可不可以处以死刑。
我说可以,但并不就是说,任何人都可以去杀这个犯人。
而是要执法机关依照法定程序,去判处他的死刑。
但这些话,对齐宣王说的也罢,对齐湣王说的也罢,对别人解释也好,到底孟子说了没有?是怎么说的?在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,便有对沈同一段话,可作说明。
接下来第二部分疑案,是年代问题。
本来孟子的年代,以及那时候许多事情的年代,是很难确定的。
据《史记》记载,孟子这段话是对齐湣王说的,是孟子去过魏国,见了梁襄王,不投机,就回鲁国去住了一段时间,然后再次回到齐国来,见了齐湣王,湣王正好出兵攻打燕国。
反正《孟子》这本书,不论是孟子自己作的笔记,或者门人根据资料写的,在文字上总会有多少修饰。
但在语气之间,还是赞成有此“吊民伐罪”的一战,只是不像《战国策》式说得那么激烈而已。
苏代评论齐王
在当时的国际背景,还有一段有趣的事。
原来燕国是派苏代去齐国做间谍的,苏代到了齐国,齐湣王本来认为他是一个政客,两边跑的,不太理他。
可是苏代很厉害,最后还是说服了齐湣王,暗中帮了燕国的忙,甚至于齐国要他带兵去打燕国,结果打了败仗,齐湣王还是相信他,他又利用当时的国际情势,使齐王派他出使到燕国。
燕王哙看见自己派往齐国的间谍回来了,就问苏代说,齐王可能称霸天下吗?苏代说,不可能。
燕王哙问,这是什么道理呢?苏代说:“不信其臣。”
这四个字是不是实在呢?这也是实情。
我说过,齐宣王是相当有器量的。
那时候天下贤能之士,如孟子、邹衍等名贤,都集中在齐国,而齐宣王也很尊敬他们。
这些人讲的话,他也听,但接纳不接纳是另外一回事。
他等于设立了一所研究院,用很高的待遇养着这些人。
你们讲演也好,开座谈会也好,你们尽量去吹你们的,我有我自己的一套,并不偏一爱一某一人,也不专采某一人的建议。
结果他的儿子齐湣王也和他的父亲宣王一样,但更有甚焉, “不信其臣”。
苏代把这情形报告了燕王哙以后,燕王哙知道齐国已不能称霸天下,于是放心了,同时听了别人“不信其臣”的弊端,便专任子之,让他负更多的权责。
最后让位给子之,终于导致了燕国内部的大动乱。
但是还有更深一层的秘密,原来子之早就看出苏秦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。
所以就教他的儿子,积极追求苏代的女儿。
两个年轻人结了婚,子之和苏秦、苏代之间,早已成为儿女亲家,而且在苏代奉燕王之命到齐国去做间谍以前,是有深交,苏代自然要帮忙亲戚。
所以又是寥寥“不信其臣”四个字,不着痕迹地种下了燕王哙让国的前因。
再加鹿一毛一寿说的“人谓尧贤者,以其能让天下也。
今王以国让子之,是王与尧同名也。”
于是就演出了一幕食古不化的丑剧。
了解了当时的国际情势和人事的背景,权臣谋士们心术品格的卑劣,再来看《孟子》这一段书就更有味道了。
虽然孟子说的是可取之道,与不可取之道,谈的是理论。
但是以孟子谈话的气势、口吻,和当时国际情势配合起来看,那么孟子的话,和当时的谋略家,纵横家们没有两样,他的态度是赞成的了。
其实在一精一神内涵上,还是大有不同。
前面已经讲述,齐宣王时期出兵攻伐燕国,打了胜仗,占领了若干土地与城市。
但仍有下文:
齐人伐燕,取之。
诸侯将谋救燕。
宣王曰:“诸侯多谋伐寡人者。
何以待之?”
孟子对曰:“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,汤是也。
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。
《书》曰:“汤一征,自葛始。”
天下信之。
“东面而征,西夷怨;南面而征,北狄怨;曰:奚为后我?”
民望之,若大旱之望云霓也。
归市者不止,耕者不变。
诛其君而吊其民,若时雨降,民大悦。
书曰:“徯我后,后来其苏。”
”
“今燕虐其民,王往而征之,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,罩食壶浆,以迎五师;若杀其父兄,系累其子弟,毁其宗庙,迁其重器,如之何其可也?天下固畏齐之强也,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,是动天下之兵也。
王速出令,反其讫倪,止其重器;谋于燕众,置君而后去之;则犹可上也。”
前文讲到齐国打燕国,把燕国拿下来了。
可是国际上不同意,看不过去了。
诸侯之间,计划组织一个联合阵线,要打齐国。
这时,齐宣王问孟子,现在诸侯们要联合起来,替燕国打抱不平,攻击我们齐国了。
孟先生,你看我应该怎么办?
孟子说,就我所知,我只听说过以方圆七十里领土,而领导了天下,像南汤当年就是这样兴起的。
可还没有听说过,拥有方圆千里的一个大国,竟然还会畏首畏尾的。
从孟子这段话的论调,可以看到,战国时代终归是战乱的时代。
不管你圣人高明到什么程度,时代的趋势,国际政治风气的力量,毕竟很大,个人的思想观念终究还是会受到影响,所以这时孟子就以力的大小来立论了。
孟子又继续引经据典,用《尚书·商书》上仲虺诰文“汤一征,自葛始”的一段话对齐宣王说,《尚书》上仲虺制的诰文上记载,商汤为了除暴安良,从“葛” 这个小国开始了他的统一大业,天下的人都信服他。
当商汤向东面征伐的时候,西面的夷人就抱怨,向南面征伐的时候,北方的狄族也在抱怨。
他们都抱怨说,为什么不先来我们这里,而把我们摆在后面呢?
孟子说那时各方面的老百姓们,盼望商汤的王师,像久处大旱的农民,对着万里无云的晴空,盼望着能有云霓的涌现一样。
不过历史上汤武那个时候,是不是这样,就不知道了。
也许是仲扈这位左丞相,在制诰时对商汤仁义的强调宣扬。
孟子继续描写商汤征伐时,部队纪律良好的情形说,当商汤的部队打来了,当地的老百姓,做生意的还可以照常做生意,种田的也照常种田,一点也不受影响。
像这样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也有呢?在我们的历史上,像这样好的部队,像这样不扰民的战争,曾经发生过很多次。
问题全在于这位指挥部队的司令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仁将——曹彬
如历史上有名的仁厚将军,宋朝初兴时的曹彬。
他奉命攻打江南,征服南唐后主——就是那位被俘解送到汴京途中、船上吟诗填词“四十年来家园,三千里地山河”的李煜。
当时曹彬围攻南京半年多,连秦淮河、白露洲、西门水寨都占领了。
到最后,只要一仗就可以轻易攻进金陵——南京城了。
李煜也准备要投降了。
在这紧要关头,总司令曹彬突然生病了。
生的什么病呢?大家都着急,都监——副总司令兼政治部主任潘美,先锋——前敌指挥曹翰等都到总司令部去探病问起生的是什么病,曹彬说是心病于是大家纷纷主张找医生,还要找名医。
曹彬说,不必找医生,我的病医生治不好,只有你们各位能医好。
大家问什么办法。
曹彬说只有一个办法,就是打进南京的时候,不许随便杀一个人,也不许任何人一奸一婬一掳掠,做不做得到?这时一班将领们只好说,你命令下来就好了嘛!曹彬说,不行,要先发誓。
于是大家就发誓。
发过誓后,立刻下攻击令,打进了南京城,而城里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呢!
潘美的难以控制,曹翰的好杀,都是事实。
当宋太祖赵匡胤授命曹彬去打江南的时候,曾告诫曹彬最好不要多杀人,对李煜一家人,更是要加以保全。
曹彬当下迟疑不答,既不抗拒命令,也没有明确的答复。
他只问副将——副司令要派谁来负责。
赵匡胤马上懂了他的意思,立刻召见了潘美、曹翰等人,发表他们作副司令。
不过,当着他们,交给曹彬他平日用的一把宝剑,告诉他说,你拿着这把剑,“如朕亲临”,等于我本人在场一样,凡是副将以下不听命的,我授权给你,你只管照军法办理,先斩后奏,一切由你全权作主。
他一面对曹彬说,一面眼角看着潘美、曹翰。
吓得这些人汗流浃背,只有禀报:“末将听命”的了。
曹彬的高明还不止如此。
他又向赵匡胤请调一位将军田钦祚,来担任另一路的前敌指挥官。
弄得潘美、曹翰他们都觉得很奇怪。
因为这个姓田的,既狡猾,又贪一污,一爱一争功,又不肯负责。
同时又最喜欢打小报告给赵匡胤,常常忌功而倾轧同事。
曹彬所以请调了他来参加战役,作用是准备平定江南之后,送点功劳给他,免得他在后方捣乱,又增加赵匡胤的怀疑顾虑,而对前方有所牵制。
这就是曹彬高明的权术大用了。
曹彬、潘美等破城以后,李后主在无可奈何之下,穿着白纱衫帽,亲自向曹彬投递降书。
他先见副帅潘美,只好叩拜如仪,潘美却也答拜叩头还礼。
进一步,便要上船晋见大元帅曹彬,他也设拜叩头。
曹彬便叫左右告诉他说:恕我“介胄在身,拜不及答。”
换句话说:对不起,我是军人,只好以军礼接见你,不能跪拜还礼了,请原谅。
行过了投降的典礼,正副元帅曹彬和潘美先自登上两只大船,很礼貌地请李后主上船饮茶。
由岸上到战船上的跳板,当然是独木板。
李煜素来是养尊处优,平时生活,哪里受过一点罪,今天忽然要他经过独木板上船,实在没有这个胆子,再三排徊不敢踏上去。
曹彬便命令左右的副官扶他上来。
曹彬的确是很仁厚,他招待李后主吃茶的时候,他问起李煜家庭的成员,知道总共有三百多人,就替他准备一百条官船,给李煜三天时间,收拾财物,带着进京。
并吩咐他尽管多带些财物去,暗示我曹彬不要钱,可是到了京里,还是有人要钱的,得准备送红包。
然后放李煜这些人自己回去,连卫兵都不派一个跟着。
其他将领们很不放心,但曹彬并不在意。
他说,放心!他连上船的木板都不敢走,生怕掉下水去,可见他怕死得很,哪里会有逃跑的勇气。
曹彬知道有些人是靠不住的。
等李煜走了,他吩咐副将潘美代理职务,表示自己要暂时离开总司令部三天,把统率部队的责任交给他,并特别交代不许杀人犯军纪。
然后带了二百名亲信,在李后主的宫殿四周布防保卫,不许任何人闯进李煜的宫中。
自己则亲守在大门口,以防止下面的士兵们,以对待敌人的态度,进去危害騷扰。
第三天以后,李煜带了三百多人上了船,他才进宫去,查封了宫里的财物,造册呈报给朝廷。
据宋人的笔记,另一面他的副司令曹翰,后来奉命攻打九江。
打进了九江,纵兵掳掠,还要屠城。
而他自己却装了二十几船的财货宝物,悄悄地运回家乡去了。
与曹彬相较之下,就有天壤之别了。
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仁将。
所谓“积善之家必有余庆”,他的后代也很好,孙女做了宋仁宗的皇后,被誉为圣后;相传还有一个孙女成了神仙,便是道家《灵源大道歌》的作者曹文逸真一人。
历史上仁厚的名将,当然不只曹彬一个,其他还有很多,这里只是提出最有名的曹彬作例子。
这就是王者之师、仁义之师的风范。
打仗时只要屈服了敌方的领导阶层就好,而对老百姓则是慰问、关怀、救助,像及时雨一样,老百姓当然高兴。
孟子说,像这样的仁义之师,所有《尚书》上仲虺在诰文上记载,那时的老百姓天天盼望着仁主到临,仁主来了,就有好日子过,就能离开水深火热的苦难。
孟子引用了《尚书》的话以后,又针对当时的情况对齐宣王说,现在燕国内政那么紊乱,又虐一待他的人民,你发兵去攻打燕国,这时燕国的老百姓以为水深火热的生活可以有所转机,他们将会有好日子过了,所以他们从家里拿出吃的喝的,高高兴兴地招待你的部队。
如果你反而杀了燕国的百姓,捆一绑他们的子弟,拆毁他祭祀祖先的宗庙,搬走他们贵重的宝物,使燕国的老百姓受到更深的痛苦,那怎么可以呢?
至于国际上的观感与反应,你要知道,天下各国诸侯对你国势的强盛,本来就畏惧三分,现在你打下燕国,得了加倍的土地,又不行仁政,各国诸侯为了自己的安全,同时又有了口实,自然要联合起来攻打你了。
这等于是你自己发动天下的兵来讨伐自己。
现在你只有赶快发布命令,释放俘虏,停止掳掠,再召集燕国的臣民代表开一个会,替他们选出一个贤君来,然后班师凯旋。
这样还来得及阻止各国对你的联合攻击。
仁义的实质与权谋
从历史的资料看,齐、燕的结怨,有两件事足以启发后人的睿思。
第一是,燕王哙传到昭王以后,燕国起来复仇。
要复国仇,必须要内政修明,力图强盛。
而内政之修明,又以人才之争取为先。
他第一个就采用了郭魄“千金市马骨”的一精一神原则,广求人才,得到乐毅这一批贤能之士,一战连下齐国七十二城,湔雪了国耻。
第二是,在那个时候,苏代曾对燕昭王说过这样一句话:“仁义者,自完之道也,非进取之术也。”
他认为仁义的一精一神和行为,是个人对自己的一种最高修养。
但是如果要想取得一国的政权,治理天下的百姓,仅仅讲究仁义的道理,是没有用的。
把苏代这个理论和孟子的话对照一下,则很可以作一番深入的研究。
基本上,仁义的思想和一精一神没有错,只是在方法上,因时间和空间的不同,而有所变通。
其实,苏代的话仍然不脱纵横家的论调,把仁义限制在个人的修养上。
我们知道,武王在起兵伐纣之前,曾经和姜太公商量过。
据《太公金匾》的记载:“武王问大公曰:殷已亡其三,今可代乎?太公曰:知天者不怨天,知己者不怨人。
先谋后事者昌,先事后谋者亡。
且天与不取,反受其咎。
时至不行,反受其殃。
非时而生,是为妄成。
故夏条可结,冬冰可释。
时难得而可失也。”
周武王在准备起兵攻伐纣王之前,对姜太公说,现在殷纣王因为暴虐无道,已经失去了他十分之三的国力、土地和人民,而且看来还会变本加厉,天下将更动乱,百姓将更痛苦。
现在是不是可以起兵,以革命行动,把殷纣的政权拿下来呢?
姜太公对武王说:据我所知道的,凡是知天——懂得天时、地利、人事等这些客观因素和时代趋势的人,当势不利于自己,而无法实现理想时,他是不会怨天的。
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,也能将人心比己心,以己心度人心,那么就不会轻易去责怪别人了。
所以处理一件事情,先把客观的因素衡量清楚,对别人的心理也了解了,根据这些条件,作好周密的计划,然后按计划行一事,一定会成功的。
反过来,如果不能把这些客观和主观的条件弄清楚,盲目地先做了再说,那就必然失败无疑。
而且,在客观条件已经具备,时机成熟,唾手可得的时候,你却迟疑不进,坐失良机,这样不是太可惜吗?比如田里的稻子已经成熟了,而你不去收割,这就不对了。
一件事情,时机到了,大势所趋,由不得你,而你却偏偏不采取行动,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。
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都要如此,大事业更要注意。
至于时机不到,或者时机已过,却勉强去完成的,那是妄成,不会持久的。
譬如夏天,枝叶茂盛,花开之后,到了秋天,自然结果。
等到严冬来临,则遍地冰雪,但是到了相当的时节,又自然地春江水暖了。
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时机,一个恰当的时机很难遇到,但却很容易失掉。
鬻子也曾经有这样的话:“发政施令为天下福,谓之道,谓之仁。
信而能和者,帝王之器。”
据《汉书·艺文志》记载,鬻子名熊,著《子》三十篇,分一卷六篇。
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,为天下福祉所作的行政措施,就是最崇高的行为,也就是所谓的仁道。
能使全国上下安居乐业而心悦诚服,就是帝王之才。
自己并不着意去追求争取,而自然由他人拥戴,那么你便立了信。
为天下民众除害,换言之,谁危害天下人,你就除掉谁,这就是仁。
如果顺天应人,自然获得权位,执政以后,全国上下亲一爱一精一诚,和睦相处,一旦有了外患侵凌,或内在的灾祸危难,则和衷共济,同心协力。
能做出这种政绩,那就真是为帝为王的材料了。
同样地,我们可以了解,孟子的赞成——至少是不反对齐宣王伐燕,并没有违背他一向所主张的“仁义”思想。
而仁义也不一定如后来所说的,只是完成个人美好人格的修养而已。
依照姜太公的说法,在客观条件的需要下,战争的手段可以完成更崇高的目的,则不但不违背仁义,且合乎仁义。
照鬻子的理论推衍,一场为天下除害的战争,也就是仁道的伸张。
总之,孟子因为燕国老百姓生活于水深水热中,所以不反对齐国去攻伐,这并不违义。
他的论调。
可以说和当年姜太公对武王所说的,是同一个方向。
问题是齐国之伐燕,没有做到如鬻子所说的那几个原则,也就非帝王之器了。
事实上,基于当时时代趋势等因素,孟子的思想并不像孔子那样宗周。
因为历经七百多年来的中央周室,实在已是一个扶不起来的破砂锅了。
因此,只要有人能真正施行仁义,为民造福,他便可辅之为王。
孟子在魏齐的外一章
孟子为什么不能得到齐宣王、梁惠王的深信和重任呢?这实在使人有“读兵书而流泪,替古人担忧”之慨!为了解答历史上这一疑问,就不得不回来再综合研究齐宣王与梁惠王一下了。
齐宣王的风格
战国末期的齐国,已非西周时代的旧齐国,也非东周初期的齐国,而是由田完敬仲的后代,篡位而据为己有的新齐国。
尤其从齐威王开始称王以来,齐国便成了与秦、楚分庭抗礼而互相争霸的大国了。
齐威王死后,他的儿子辟疆继位,称宣王。
据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(田婴)的门客齐貌辨的观察,说:“太子(指齐宣王)相不仁,过颐系视,若是者背反。”
由此而知齐宣王的相貌和个一性一的一斑。
所谓“过颐”,便是方面大腮,满脸福相的描述。
也可以说是脑后见腮,不可往来,后有反骨的相貌。
所谓“豕视”,便是像猪看东西一样,表面很糊涂似的,而实际上,心中自有主张,很一精一明,而且不时偷看到两旁的东西。
所谓“不仁”,不是说他一点也没有仁慈的心肠,而是说他是个不容易对付、不容易侍候的角色。
但事实上,齐宣王也可算是一个英明的主子,有他父亲威王慷慨雄豪的秉赋。
而且根据《孟子》的记述,他爽朗地承认有好勇、好货、好色的多种一毛一病,婉转地推掉孟子的高论,也可以说是不凡的作风。
朝中文武多才士
在他亲政的初期,仍然任用邹忌为相,但却召回了被邹忌所排挤,而具有上将之才的田忌为将,任命孙膑做元帅,一战而擒杀了魏国的名将庞涓,俘虏了魏惠王的太子申,一举而震动国际,威加海内。
齐国,不但一跃而为当时国际上的政治大国,而且是赫赫的经济强国。
当此之际,齐宣王任命了重要的高级干部:
孟尝君(田文)继邹忌为相国。
礼遇高士颜斶、王斗;甚至间接优待鲁仲连等不世人物。
优容淳于髡的滑稽隽才。
他听了邹忌及王斗当面批评他,不肯起用人才的一番话,一下子便任用他们与淳于髡等所推荐的一批人,而使得齐国大治。
邹忌事宣王,仕人众,宣王不悦。
晏首(齐臣)贵,而仕人寡,王悦之。
邹忌谓宣王曰:“忌闻以为有一子之孝,不如有五子之孝。
今首之所进仕者,以几何人。”
宣王因以晏首壅塞之。
先生王斗进门而欲见齐宣王,宣王使谒者延入。
王斗曰:“斗趋见王为好势,王趋见斗为好士,于王何如?”
使者复还报。
王曰:“先生徐之,寡人请从。”
宣王因趋而迎之于门,与入,曰:“寡人奉先君之宗庙,守社稷,闻先生直言正谏不讳。”
王斗对曰:“王闻之过,斗生于乱世,事乱君,焉敢直言进谏。”
宣王忿然作色不说(通悦)。
有间。
王斗曰:“昔先君桓公所好者五,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,天子受籍(谓土地人民之籍),立为大伯,今王有四焉。”
宣王说,曰:“寡人愚陋,守齐国,惟恐夫扌云(同陨)之,焉能有四焉。”
王斗曰:“否,先君好马,王亦好马;先君好狗,王亦好狗;先君好酒,王亦好酒;先君好色,王亦好色;先君好士,王不好士。”
宣王曰:“当今之世无士,寡人何好?”
王斗曰:“世无骐騄耳(良马之名),王驷已备矣;世无东郭逡卢氏之狗,王之走狗已具矣;世无一毛一嫱、西施,王宫已充矣;王亦不好士也,何患无士。”
王曰:“寡人忧国一爱一民,固愿得士以治之。”
王斗曰:“王之忧国一爱一民,不若王一爱一尽毂(音斛,绉纱曰毅,纺丝而织之。
)也。”
王曰:“何谓也?”
王斗曰:“王使人为冠,不使左右便辟(便,顺其所好。
辟,避其所恶。
)而使工者。
何也。
为能之也。
今王治齐,非左右便辟无使也。
臣故日,不如一爱一尺毅也。”
宣王谢曰:“寡人有罪国家。”
于是举士五人任官,齐国大治。
王斗这番说词,等于当面讽刺他的缺点,但齐宣王仍有雅量接受,不像秦汉以后的帝王,动不动便加以“处士横议”,或“大不敬”的杀头罪名。
赞美词与利害关系
至于说到宣王不肯听信臣下的劝谏,在用人上。
信任不专,或学非所用,用非所长的事,大概不会错的。
例如他前任相国邹忌的一番婉转譬喻,便是针对他这一毛一病而说。
邹忌俯八尺有余,身一体昳(日侧有光艳也)丽,朝服衣冠,窥镜,谓其妻曰:“我孰与城北徐公美?”
其妻曰:“君美甚,徐公何能及公也!”
城北徐公,齐国之美丽者也,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:“吾孰与徐公美?”
妾曰:“徐公何能及君也。”
旦日(明日)客从外来,与坐谈,问之客曰:“吾与徐公孰美?”
客曰:“答公不若君之美也。”
明日,徐公来,孰(通熟)视之,自以为不如,窥镜而自视,又弗如远甚。
暮寝(通寝)而思之,曰:“吾妻之美我者,私我也;妾之美我者,畏我也;客之美我者,欲有求于我也。”
于是入朝,见威王曰:“臣诚知不如徐公美,臣之妻私臣,臣之妾畏臣,臣之客欲有求于臣,皆以美于徐公。
今齐地方千里,百二十城,宫妇左右,莫不私王;朝廷之臣,莫不畏王;四境之内,莫不求于王。
由此观之,王之蔽甚矣!”
王曰:“善!”乃下令:“群臣吏民能面刺(举)寡人之过者,受上赏;上书谏寡人者,受中赏;能谤议于市朝,闻寡人之耳,受下赏。”
令初下,群臣进谏,门庭若市,数月之后,时时而间(去声)进。
期年之后,虽欲言,无可进者。
燕、赵、韩、魏闻之,皆朝于齐,此所谓战胜于朝廷(与敌国战胜于朝廷之内也,即政治作战胜利之意)。
贫贱骄人
虽然宣王有用人不专的一毛一病,却能面对颜斶的顶撞,公然改变盛怒之威,愿执弟子之礼。
最后,颜斶不受封而辞去,他又好像只能礼贤而不能真下士。
齐宣王见颜斶,曰:“斶前。”
斶亦曰:“王前。”
宣王不说,左右曰:“王,人君也。
斶,人臣也。
王日“斶前”,斶亦日“王前”,可乎?”
斶对曰:“夫斶前为慕势,王前为趋士。
与使斶为慕势,不如使王为趋士。”
王忿然作色,曰:“王者贵乎?士贵乎?”
对曰:“士贵耳,王者不贵。”
王曰:“有说乎?”
曰:“有,昔者秦攻齐,令曰:“有敢去柳下季垄(家也)五十步而椎采者,死不赦。”
令曰:“有能得齐宣王头者,封万户侯,赐金千锰。”
由是观之,生王之头,曾不若死士之垄也。”
左右皆曰:“斶来,斶来,大王据千乘之地,而建千石钟,万石簴(音巨。
天上神兽,鹿头龙身。
悬钟之木刻饰象之,因名曰簴。
每十六钟共一簴。
),天下之士,皆为役处;辩知(智)并进,莫不来语;东西南北,莫敢不服。
万物无不备具,而百姓无不亲附。
今夫士之高者,乃称匹夫。
徒步而处农亩,下则鄙野,坚门间里,士之贱也,亦甚矣。”
斶对曰:“不然,斶闻古大禹之时,诸侯万国。
何则?德厚之道,得贵士之力也。
故舜起农亩,出于野鄙,而为天子。
及汤之时,诸侯三千。
当今之世。
南面称寡者,乃二十四。
由此观之,非得失之策与,稍稍诛灭,灭亡无族之时,欲为监门闾里,安可得而有也哉。
是故易传不云乎:“居上一位,未得其实,以喜其为名者,必以骄奢为行,据慢骄奢,则凶必从之。
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;无德而望其福者约;无功而受其禄者辱,祸必握。”
故曰“矜功不立,虚愿不至。”
此皆幸乐其名,而无其实德者也。
是以尧有九佐,舜有七友,禹有五丞,汤有三辅。
自古及今,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,无有。
是以君王无差亟问,不愧下学。
是故成其道德,而扬功名于后世者,尧舜禹汤周文王是也。
故日“无形者,形之君也;无端者,事之本也。”
夫上见其原,下通其流,至圣人明学,何不吉之有哉。
老子曰:“虽贵,必以贱为本;虽高,必以下为基。
是以侯王称孤寡不毅,是其贱之本与。”
夫孤寡者,人之困贱下位也。
而侯王以自谓,岂非下人而尊贵士与。
夫尧传舜,舜传禹,周成王任周公旦,而世世称曰明主,是以明乎士之贵也。”
宣王曰:“嗟乎!君子焉可侮哉,寡人自取病耳!及今闻君子之言,乃今闻细人之行,愿请受为弟子。
且颜先生与寡人游,食必太守,出必乘车,妻子衣服丽都。”
颜斶辞去曰:“夫玉生于山,制则破焉,非弗宝贵矣。
然太璞不完。
士生乎鄙野,推选则禄焉,非不专道也。
然而形神不全。
斶愿得归,晚食以当向,安步以当车,无罪以当责,清静贞正以自虞。
制言(命令)者王也,尽忠真言者斶也,言要道已备矣,愿得赐归,安行而反臣之邑屋。”
则再拜而辞去。
君子曰:“斶知足矣,归真反璞,则终身不辱也。”
滑稽大师——淳于髡
另有淳于髡,完全不同于颜斶的作风,他运用滑稽的高调,对了齐宣王爽朗的胃口。
他身为齐之赘婿,长不满六尺,而滑稽多辩,早为齐威王时代的左右一宠一臣。
到了宣王时代,也同样受到重用。
他是个有心人,也见过孟子。
与孟子的对话,下文再谈。
有一次,在一天之内,他同时又推荐七个人,请齐宣王录用。
宣王虽然觉得淳于髡太过份了,但辩论一番之后,还是照样任用不误。
淳于髡一日而见七士于宣王。
王曰:“子来,寡人闻之,千里而一士,是比肩而立;百世而一圣,若随踵而至也。
今子一朝而见七士,则士不亦众乎?”
淳于髡曰:“不然,夫鸟同翼者而聚居,兽同足者而俱行,今求柴胡、桔梗(药名)于沮泽,则累世不得一焉。
及之罩黍(山名)梁父(山名)之陰,则郗(仰也)车而载耳。
夫物各有畴,今髡贤者之畴也。
王求士于髡,譬若挹水于河,而取火于燧也。
髡将复见之,岂特七士也。”
而且在军事方面,当大家说不进去话的时候,如果淳于髡来个猪狗的趣味一性一比喻,宣王就听进去,立刻放弃了原来的作战计划。
齐欲伐魏,淳于髡谓齐王曰:“韩子卢(韩国有黑犬名卢)者,天下之疾犬也。
东郭髡(兔名)者,海内之狡兔也。
韩子卢逐东郭逡,环山者三,腾山者五,兔极(疲倦)于前,犬废后,犬兔俱罢,各死其处。
田父见之,无劳勤之苦,而擅其功。
今齐魏相持,以顿其兵,弊其众,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后,有田父之功。”
齐王惧,谢将休士也。
又一次,齐宣王想征伐魏国,魏国派人暗中送礼给淳于髡,请他设法阻止。
淳于髡公然贪墨,受了礼物。
齐宣王有密报,也知道了这回事,但经他滑稽解说,又对了宣王的胃口,结果还是取消了作战计划。
齐俗伐魏,魏使人谓淳于髡曰:“齐欲伐魏,能解魏患,惟先生也。
敝邑有宝壁二双,文马二驷,请致之先生。”
淳于髡曰:“诺!”
入说齐王曰:“楚,齐之仇敌也;魏,齐之与国也。
夫代与国,使仇敌制其余敝,名丑而实危,为王弗取也。”
齐王曰:“善!”乃不伐魏。
客谓齐王曰:“淳于髡言不伐魏者,受魏之壁马也。”
王以谓淳于髡曰:“闻先生受魏之壁马,有诸?”
曰:“有之。”
“然则先生之为寡人计之何如?”
淳于髡曰:“伐魏之事不便,魏虽刺髡,于王何益?若诚便,魏虽封髡,于王何损?且夫王无伐与国之诽,魏无见亡之危,百姓无被兵之患,髡有璧马之宝,于王何伤乎?”
齐宣王开战国养士之风
《史记》在《田完敬仲世家》中,述说齐宣王好养士,就好像开了一个议院或参政院,也相当于现在的研究院。
如云:
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,自如驺衍、淳于髡、田骄、接予、慎到、环渊之徒七十六人,皆赐列第,为上大夫,不治而议论,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,且数百千人。
因此,促成相国孟尝君——田文跟着他学样,也喜好养士。
甚至,孟尝君与齐宣王还争相养士,大家熟知的冯谖弹铗,一毛一遂自荐,以及鸡鸣狗盗之徒等,统称他的门下,号称有食客三千之多。
高明之士如鲁仲连,也是孟尝君的座上客。
由于齐宣王和孟尝君争相好客,而开创了战国时期的养士风气。
此后,魏国有信陵君,赵国有平原君,楚国有春申君,都以好客养士号召,名动诸侯,而影响于国际之间。
不过,养士的风尚,除非有魏文侯、齐宣王、燕昭王的环境、器度与见识,或者还可以利多弊少。
到了战国末期,自孟尝君、信陵君以后,其余大公子们的养士,利弊就很难说了。
甚至可说弊多于利。
人与人间的交情,主客之间的感情,不是基于利害关系的,实在不多。
即如孟尝君晚年,被逐去齐,虽然经过冯谖设法,仕魏、居薛,如狡兔之有三窟,但后来他重返故国后,再也不能恢复昔日的风光。
那些门客大都各奔前程,而孟尝君也由此勘破了人情世故。
孟尝君逐齐而复反,谭拾子迎之于境,谓孟尝君曰:“君得无有所怨齐士大夫。”
孟尝君曰:“有。”
“君满意杀之乎?”
孟尝君曰:、“然。”
谭拾子曰:“事有必至,理有固然,君知之乎?”
孟尝君曰:“不知。”
谭拾子曰:“事之必至者,死也;理之固然者,富贵则就之,贫贱则去之,此事之必至,理之固然者。
请以市谕,市朝则满,夕则虚,非朝一爱一市而夕憎之也,求存故往,亡(通无)故去,愿君勿怨。”
孟尝君乃取所怨五百牒(书所怨之人)削去之,不敢以为言。
孟尝君既反,因谢病,老于薛。
后来,赵国的大将廉颇,屈而再起,也曾有过孟尝君门下士同样翻版的情形。
特立独行于滔滔浊世的孟子
齐宣王时代,养士的风气是这样的盛行,而游说之士在齐国又这样的多,但总是仰承君王的鼻息,或者相公的喜怒,而取得个人的富贵功名,以至于谋生而已。
像我们的亚圣孟老夫子一样,特别受到齐宣王的重视而处处待之以礼,确是异乎寻常。
无奈人情重利而轻高远,所以孟子教之以仁义之道,齐宣王不是不知道,实在是做不到。
这也是孟子所说的“非不能也,是不为也”。
反过来说,孟子学孔子,毕竟成为千古歌颂的圣人,这也就是孟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行径。
所以后来淳于髡替孟夫子难过,想要影响他改变作风。
但孟子始终特立独行,不愿曲学阿世。
所以《孟子》全书所说的,都是古今不移的大经大法,都是正面文章,他绝不肯说侧面的谀词。
像淳于髡,他便不同了。
有一次,孟尝君的封邑薛国有难,齐宣王并不想出兵相救。
结果,淳于髡一片滑稽说词,又打动了齐宣王救薛的心思了。
孟尝君在薛,荆人攻之,淳于髡为齐使于荆还,反过薛,而孟尝君令人礼貌而亲郊迎之。
谓淳于髡曰:“荆人攻薛,夫子弗忧,文无以复侍矣。”
淳于髡曰: “敬闻命。”
至于齐,毕报。
王曰:“何见于荆?”
对曰:“荆甚固,而薛亦不量其力。”
王曰:“何谓也?”
对曰:“薛不量其力,而为先王立清庙。
荆固而攻之,清庙必危。
故曰:薛不量力,而荆亦甚固。”
齐王和其颜色,曰:“譆,先君之庙在焉,疾兴兵救之。”
颠蹶之请,望拜之谒,虽得则薄矣。
善说者,陈其势,言其方,人之急也。
若自在隘窘之中,岂用强力攻哉。
吏民千古两相妨
邹与鲁哄。
穆公问曰:“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,而民莫之死也。
诛之,则不可胜诛;不诛,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,如之何则可也?”
孟子对四:“凶年饥岁,君之民,老弱转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者,几千人矣。
而君之仓禀实,府库充;有司莫以告。
是上慢而残下也。
曾子曰:“戒之!戒之!出乎尔者,反乎尔者也。”
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,君无光焉。
君行仁政,斯民亲其上,死其长矣。”
历史政治上的因果
这是孟子家乡的事,孟子是邹人,邹大约只有现代的一个小县那么大,姑且称他为一个国。
其实邹和邾,也都属于鲁国的境内,用现代的观念来讲,相当于鲁国的一个独立市。
邹和鲁国,发生了权利上的争执,这是一次很大很激烈的冲突。
邹穆公问孟子说,在这一次和鲁国的激烈冲突当中,我的高级干部死了三十三个人,而这些干部的属下和辖区的老百姓,没有一个肯为他们的长官效死。
要是杀掉这些人吧,人数实在太多了,杀不胜杀。
可是不杀罢,他们将来还是这样眼看着长官战死而不去援救,这样怎么行呢?真是杀也不好,不杀也不好,你看应该怎么办呢?
孟子说,在平时遇到水旱灾害,农产歉收的凶年,你的老百姓们没有饭吃。
年纪大,身一体弱的,饿死在路旁;年纪轻,身一体健壮,走得动的,就离乡背井,向外逃生。
在邹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,逃亡的人,就高达几千人之多,占了你全部人口的很大比例。
但是你政一府的粮仓里面,多的是粮食,财库里的钱也很充裕,有足够的力量帮助这些老百姓。
可是你的干部们,当时并没有把老百姓的痛苦情形告诉你,他们这样骄慢而不理政事,结果残害了多少老百姓的身家一性一命。
孔子的学生曾子曾经说过,做事要特别小心谨慎,凡事是有因果报应的。
怎么出去,就怎样回来;如何待人,人也将如何待你。
所以在平时老百姓吃了他长官的亏。
现在他们也就眼看着他们的长官受难,不出来救援了。
这正是他们饥饿时,长官不救援他们的一种还报,你穆公还有什么好责怪埋怨的呢?如果从今以后,实行仁政,一爱一护老百姓,老百姓当然也就敬一爱一他们的长官,当长官有难的时候,他们当然就会拼死命去保护救助了。
这一段中,孟子所说的理论,是中国政治哲学的最高原则之一,也是政治领一导一人的最高领导原则。
中国文化处处讲因果,这因果的观念并不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国以后,才开始确立,并普遍被社会应用在语言文字上。
我们的《易经》老早就有这种思想,如“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;积不善之家,必有余殃。”
至于孟子,这里所引用的“出乎尔者,反乎尔者也。”
同样是因果报应的观念。
在政治上,我们看历史的演变,就是因果报应。
我们如果从因果中去看历史,可以发现许多很奇妙的事情。
就拿我们眼前可以看得见的历史现象来说,埃及的总统萨达特,很了不起。
那天我打开电视,看见他突然冒险访问以色列的消息,就知道他一定有影响力。
同时也预料到以色列的贝京,也一定会去埃及报聘,也可以说两个都是了不起的人物,将来对于中东地区的谋和,犹太与阿拉伯两个民族去嫌释怨,总会有帮助的。
假定我们处身在一百年后,回过头来看这一段历史,这两人之间的一往一来情形,以及诚心谋和与否的因果报应,则是一件在因果律上,很有趣的,能证实的事情。
古今中外都逃不开这个因果律。
我们中国的历史,每一朝代都是如此。
怎么来的江山,也将怎么样的失去;怎么样取得的政权,也是怎么样的交出去。
仔细研究外国的史实,又何尝逃过此一法则。
我们随手举一个例子,宋朝的皇帝赵匡胤,据说他自己并不想当皇帝,而是陈桥兵变,部下们硬把皇帝所穿的黄袍加在他的身上的。
当时的皇帝,是后周的柴荣。
他在位时死了,儿子还小,只有六七岁,而赵匡胤是柴荣当时的殿前点检使,等于是宪兵总司令或首都卫戍司令等要职。
就在陈桥兵变中,黄袍加身当了皇帝,所以到了元初,在宋朝垮了的时候,有人非常感慨地作了两首诗说:“记得陈桥兵变时,欺她寡一妇与孤儿。
谁知二百余年后,寡一妇孤儿又被欺。”
“卧榻而今又属谁?江南回首见征旗。
路人遥指降王道,好似周家七岁儿。”
我们再看清朝,进主中国,是孤儿寡一妇入关,而最后一代皇帝,又是寡一妇孤儿悄然出关。
因果报应,丝毫不爽。
读了元人那首诗,我也曾经依样画葫芦的写过一首:“寡一妇孤儿自入关,便宜占尽此江山。
果然二百余年后,母子君臣出塞难。”
博仪登基接受群臣朝贺的时候,还是一个小孩子。
抱他坐上金銮殿的大交椅上时,他大哭起来,他的父亲摄政王拍拍他,安慰说:“不要哭,快完了!”果然很快就完了。
这就是“出乎尔者,反乎尔者也”的道理。
所以国家也好,个人的事业也好,都是怎么起来,也是怎样下去。
经过时间的证明,长期观之,可以说是必然律的回互,并非偶然如此的。
至于《孟子》书中的“老弱转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”这两句文言,尤其别具韵味,而且也特别悲凉。
岂但战国时代的老百姓们如此,几乎世世代代的老百姓,都是过着这种艰苦的日子。
“老弱转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。”
大地尽是一片流民饥荒的景象。
悲凉,惨痛!岂是言语文字所能尽其形容的。
社会的贫病到了这种情形,便正如左宗棠的诗所说:“世事悠悠袖手看,谁将儒术策治安。
国无苛政贪犹赖,民有饥心抚亦难。”
不过话说回来,我们且看所谓工商业发达的社会现象呢?虽然没有孟子这两句话那样悲惨,但是在物质文明发展之下的一般社会状况,农村乡镇的衰落偏废,都市文明的畸形发达,它的变相结果,也有“老弱困守故土,壮者散处四方”的景况。
尤其对我们一般具有出国狂一热的心理病态的社会而言,也同样会有此悲鸣,岂但只是衰乱时势如此而已!
君道与臣节
除此以外,由邹穆公与孟子这一段对话中,引出一个历史哲学和政治哲学上极重要的问题,需要特别加以讨论。
根据本文邹穆公的发问,认为他的国家有了重大的变故,而一般守上有责的高级干部们,死难的不少,但是他们的部下,以及基层的民众们,根本视若无睹,好像毫不相干似的。
我们平常也都读过《孟子》,但是重点往往被《孟子》的文章才气掩盖过去。
甚至可以说,我们被古文语调困住了,忽略了其中有两个极其重大的基本问题。
孟子当时既非尽情发挥得明明白白,我们后世读来,也未仔细寻思,只是马马虎虎地读过去了。
在中国文化政治哲学的传统道德中,过去的历史上,“君道与国共存亡,臣节尽忠死国事。”
这是不易的原则。
自三代以后,春秋以下,无论君主政体与否,这个民族文化、民族教育的基本一精一神,是始终不变的。
这种根基深厚的民族一精一神,当然,最具体而得力的,便是孔子著《春秋》以后的孔孟一脉的儒家学术思想。
而在宋、元以后,再根深蒂固地往下层扎下根基的,则归功于几部有关历史故事的小说,如《三国演义》、《一精一忠岳传》等等,把固有文化道德仁义的一精一神,如重然诺、守信义的义气风范,融会在国民生活的每一环节,打入每一个人心,打入每一代子孙心坎深处。
加上宋明以来理学家们在臣道、臣节上的深厚修养与发挥,因此在宋、元、明、清之间,士大夫们死难于臣节、尽忠报国的典型,比之以往的历史,更加激烈而具体,更加庄严而可敬。
其实这种民族文化根深蒂固的一精一神,由来久远,绝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。
例如孟子讲三道,动辄便提出周初开国的文武之业来作标榜。
但事实上,以商纣的暴虐,虽经周武王鼎革以后,政治上的种种努力,但将近百年之间,用现代人的话来说,将近一个世纪,还有“殷之顽民”,始终与周朝并不合作。
最明显的,便如初期的伯夷、叔齐,“义不食周粟”,饿死在首陽山上。
其实,历史上所记载的“殷之顽民”,也就是前代商朝遗民的忠贞志士,因为作史者立场,所以称他们为“顽民”,也就是所谓的顽固分子。
因此周武王的分封诸侯,封微子于宋,以祀殷商之后,固然是武王的仁心德政,同时也是培养民族一精一神的重要措施。
其余信手拈来,如众所周知的汉初田横五百壮士,义不投汉,集体自一杀以全节义;项羽的八千子弟,统统战死乌江;这些都是荦荦大者,尽人皆知的历史故事。
其他有关历代在成败、存亡续绝之际,忠臣义士可歌可泣的事迹,还有很多。
这是中国文化特有一精一神之所长,关系一个民族国家,立国立基的根本一精一神所在,不能不加注意,应该大书而特书的。
例如元朝与清朝的入关,在战役中遇到战死不屈的忠义之臣,或是后来被俘而不投降的忠贞志士,不但不加凌一辱,反而恭敬礼遇,虽依法执刑,死后仍善为安葬,示以生荣死祭以表忠贞。
而对那些轻易投降,卖主求荣的,便为他们另外立了“二臣传”,以表示有亏节一操一。
这些就是中国文化的基本一精一神,岂可以尽把它列入“愚忠”两字而轻轻抹煞。
而且这种节一操一的养成,与帝王民一主的政体关系不大,并不是说在帝王养士的体制之下,才有忠臣义士的作风,在民一主体制的时代,就不需要对国家民族有此忠义的节一操一,那便是大错特错,是自己对自己民族文化的愚昧无知了。
问题不能扯得离题太远,现在再回转来看邹穆公这一段的对话。
邹是战国当时的蕞尔小国,微不足道。
但当他国家有难的时候,守上有责的高级臣僚,死难的如此之多。
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,这表示邹鲁之邦,确有其深厚的文化根柢。
尽管主懦国弱,而文化教育的风范,始终未变。
但是邹穆公再进一步要求他国内的全民尽忠,那么问题就太不简单了。
所以孟子有下一段的答复,也便是反映出对当时邦君们的一种警告,一番抗议。
这便是我方才说要特别注意的一段。
同时也是中国文化历史哲学的重点之一。
历史上的基层政策
讨论到前面中国文化,有关历史哲学这一类问题,我们看到自从孔子著《春秋》而使乱臣贼子惧的一精一神以外,历代历朝的历史,也都是继承孔子的学术重点—— 《春秋》责备贤者,特别是要求君圣臣贤,或明君良相的一贯一精一神。
对于林林总总遗下编氓的一般国民们,从来没有过于苛求,并非像邹穆公的希望一样,要求基层的国民们,也要层层尽忠,为他们的长上——长官去尽忠尽节。
有人说,我们的“二十六史”,只是一部军政统治的总帐簿,比起西方后来的历史学观点,大为逊色。
这个问题的是非好坏,暂且不谈。
现在只讲我们过去的历史记载,特别注重,也特别强调君臣之间——执行仁义政纲上,君道的明智和昏庸,以及臣道的忠贞和一奸一佞。
而对于基层地方的吏治问题,几乎都忽略了。
过去虽然也注重吏治的清明与否,但过去历史所提吏治的“吏”,大体上是指官而言,并非如现代观念,包括了地方行政的基层工作人员。
事实上,依我的研究看来,两千年来的一部中国政治史,无论是哪个朝代,哪个政治体制——礼治和法制,甚至可以说,不论君主或民一主,任何一个时代的兴盛与变乱,基本上的问题,都出在吏治——地方行政的基层干部上面。
历代的大小变乱,大部分最初的原因,都是由于官一逼一民变,吏虐民反的结果。
过去如此,近代也是如此。
你看我们汗牛充栋的历史文献,许多高明的论政,如切中时弊的奏议,以及讨论政治思想、政治制度,以及政治哲学的文章,也不知有多少。
但其中心思想,都是对中央政一府执政者的朝廷而言。
一旦时逢明君,一宠一加采纳,那些高明之士,仍然身居台阁,位入中枢,官阶愈来高,隔离民间疾苦,距离民瘼也愈远。
试问,又有几人肯请求降调,愿意深入乡村民间,作一个里正、保正芝麻绿豆大的地方基层干部呢?
我也常思索其中的道理,几乎是一个永远矛盾,无法调和的事实。
譬如,美仑美奂的伟大建筑,在外观上,一定是铺置名贵高华的装满,绝对不可能把基层的泥沙粗石摆出来。
但事实上,这座宏传建筑的牢固存在,非要底层厚实的泥土沙石不可。
如果颠倒来用,不但不美,而且根本无法落成。
人们只瞻仰表层的高华,总是忘却了基层的功绩。
所以由平民而变成为高明的知识分子以后,渐渐距离基层的平民愈来愈远。
也是事所必致,理有固然的结果。
作官莫作怪
例如春秋战国的取士以治民,士大夫一入仕途,在理论上,固然仍须力求善政以利民,但在事实上,却只是巩固自己的权势,当然离开民瘼愈远。
汉代注重地方治平,重视二千石的郡守——太守,但是它距离下层民众还是很远。
唐代重刺史— —即等于汉代重视二千石郡守的遗风,然而在盛唐以后的刺史,大多数是分发考取功名的进士们来担当其任,因此难免有“书画琴棋诗酒花,当年件件不离它”的气概,而于基层民间的疾苦,也就愈来愈远了。
于是,外面则藩镇(军阀)专权,目无中央;内廷则宦官一操一政,女祸把持,天下事就不问可知了。
顺便提到一首明人的打油诗,夹点笑话给大家轻松轻松。
这首诗是描叙一个人一生的转变情况,现在如用来比方过去历史上官与民之间隔,却也很有趣。
它的前面两句,便是刚才提到的“书画琴棋诗酒花,当年件件不离它。”
可以作为旧时代达官而兼名士的写照。
接着是“而今事事都更变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”
后面两句可作为一般社会民生基层情景的描述,或者是退职后清苦生活的写照。
这不是很幽默吗?
明清两代,承元朝的政治体制演变,自中央级的朝廷以下,形成三级政治,即所谓盛府(州或道)、县治。
虽然注重亲民之官的县官大老爷,但是那些多半是从进士、举人出身的外放地方官,自然十之七八,都是读书做八股文的书生。
所以地方政治,全靠幕僚的师爷——刑名与钱谷两个得力助手的机要秘书。
因此有人说,清代的政治,是为绍兴师爷所把持的天下。
上自内阁中书衙门,下至府县,的确也是如此。
至于真正的民间疾苦,所谓下情而能上达,几乎比登天还难了。
我们只是粗枝大叶地把历史上这些事实作个了解,那么,便可知道过去一部中国政治制度史上,皇帝的中央政一府——朝廷,是高高在上,悬空独立的。
各级的官吏,在理论上,应该是沟通上下,为民办事。
而事实上,一旦身为地方官,“天高皇帝远,猴子称霸王”,任所欲为的事实也太多了。
我们试想,以此图功,何事能办?以此谋国,焉得不亡!然而,我们的民族一性一,素来以仁义为怀,老百姓始终顺天之则,非常良善,只要你能使他们做到如孟子所说的“乐岁终身饱,凶年免于死亡”,也就安居乐业,日子虽然苦一点,还是不埋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