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东野语
卷七
○鸱夷子见黜
吴一江一 三高亭祠鸱夷子皮、张季鹰、陆鲁望。
而议者以为子皮为吴大仇,法不当祀。
前辈有诗云:“可笑吴痴忘越憾,却夸范蠡作三高。”
又云:“千年家国无穷恨,只合一江一 边祀子胥。”
盖深非之。
后有戏作文弹之者云:“匿怨友其人,丘明所耻,非其鬼而祭,圣经是诛。
今有窃高人之名,处众恶之所,有识之士,莫不共愤,无知之魂,岂当久居。”
又云:“范蠡,越则谋臣,吴为敌国。
以利诱太宰,而脱彼勾践,鼓兵却公孙雄,而灭我夫差。
既遂厥谋,反疑其主。
鄙君如乌喙,累大夫种以伏诛,目已曰鸱夷,载西施子而潜遁。”
又云:“如蠡者,变姓名为陶朱,诡踪迹于一江一 海,语其高节则未可,谓之智术则有余。
假扁舟五湖之名,居笠泽三高之首。
况当此无边胜境之土,岂应著不共戴天之仇。”
云云。
鸱夷之见黜于吴,宜也。
而史越王判绍兴日,作会稽先贤祠,亦复黜之不得在高士之列。
其说云:“或谓鸱夷子皮之决,贺季真之高,而不得名高士,何也?呜呼!予于是岂无意哉!夫贵于士者,进退不失礼义,彼子皮去国之遗言,有人臣所不忍。
而季真阿时所好,黄冠东归,又使李林甫辈,祖饯赋诗,予见其辱,未见其荣也。
使子皮居严子陵之上,季真置张子同之列,则有不可者。
故具述之,觊来者知予之不敢苟,而高士之尤可贵也。”
呜呼!子皮既不容于吴,又不齿于越,千古之下,至无容身之地,公论至后世而定,亦可畏哉!是以古之君子,一交一 绝不出恶声,况君臣之际乎?司马公修《通鉴》,而不取屈原《离一騷一》之事,正此意也。
余感其事,故书之,以为异世之戒云。
○王敦之诈
王敦初尚武帝女武一陽一公主。
如厕,见漆箱内盛干枣,本以塞鼻。
王谓厕上亦下果食,遂至尽食。
既还,婢擎金藻盆盛水,琉璃碗盛澡豆,因倒着水中而饮之,谓是干饮,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。
他日,又至石季伦厕。
十余婢侍列,皆丽服藻饰。
置甲煎粉、沉香汁之属,无不毕备,又与新衣着令出。
他客多羞不能如厕,敦独脱故衣着新衣,神色傲然。
群婢相谓曰:“此客必能作贼。”
一王敦耳,何前蠢而后倨邪?干枣、澡豆,亦何至误食而不悟。
至季伦之厕,则倨傲狠愎之状殆不可得而掩矣。
则知敦此前之误,直诈耳。
王荆公误食鱼饵,亦近似之。
人之不近人情者,鲜不为大奸大慝,吾于敦,重有感焉。
○赠云贡云
陶通明诗云:“山中何所有,岭上多白云,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。”
云,固非可持赠之物也。
坡翁一日还自山中,见云气如群马奔突自山中来,遂以手掇开笼,收于其中。
及归,白云盈笼,开笼放之,遂作《扌蹇云篇》云:“道逢南山云,吸如电过。
竟谁使令之,衮衮从空下。”
又云:“或飞入吾车,Τ仄人肘胯,搏取置笥中,提携反茅舍。
开缄仍放之,掣去仍变化。”
然则云真可以持赠矣。
宣和中,艮岳初成,令近山多造油绢囊,以水湿之,晓张于绝危峦之间,既而云尽入,遂括囊以献,名曰“贡云”。
每车驾所临,则尽纵之,须臾,氵翁然充塞,如在千岩万壑间。
然则不特可以持赠,又可以贡矣。
并资一笑。
○出师旗折
贾师宪平章,德乙亥正月十六日,亲总大军,督师一江一 上,祭于北关外,而大帅之旗,适为风所折,识者骇之,而一时游幕之宾,反傅会为吉谶。
夷考往昔,若春秋时,晋侯、楚人战于城濮,晋中军风于泽,亡大旆之左旃。
晋安帝元兴二年,桓玄篡位于姑熟,百僚陪列,仪卫整肃,而龙旃竿折。
成都王颖以陆机督诸将讨长沙王,临戎而牙旗折。
赵王伦即帝位,祠太庙,适遇大风,飘折麾盖。
王澄为荆州刺史,率众军将赴国难,而飘风折其节柱。
齐文宣至邺受魏禅,李贻上省,旦发领军府,大风暴起,坏所御车幔。
哥舒翰守潼关,天子御勤政楼临送,师始东,先驱牙旗触门堕柱,旄竿折。
郑注赴凤翔,出都门,旗竿折。
宣和间,童贯出师,而牙旗竿折,时蔡攸为之副,自建少保节度使及宣抚副使二大旗于后,竟为执旗卒盗窜而去。
端平入洛之师,全子才帅旗亦为风所折,无非亡身败军之征也。
按《真一人水镜经》云:“凡出军立牙,必令坚完,若折,则将军不利。”
盖牙,即旗也。
又《玉历通政经》云:“军行,牙竿旗干折者,师不可出,出必败绩。”
盖旗者,一军之号令也,安有旗折而为祥者乎?
独有武王伐纣,大风折盖。
及刘裕击卢循,将战,而所执麾竿折,幡沈于水。
众咸惧,裕笑曰:“昔覆舟之役,亦如此,胜必矣。”
乃大破循军。
哥舒曜讨李希烈,帝祖于通化门,是日牙竿折。
时以曜父翰昔出师有此而败,甚忧之,而曜竟收汝州,擒周晃。
所谓吉者,止此三事,然亦偶耳。
○朱氏一陰一德
朱承逸居之城东门,为本州孔目官,乐善好施。
尝五鼓趋郡,过骆驼桥,闻桥下哭声甚哀,使仆视之,有男子携妻及小儿在焉。
扣所以,云:“负势家钱三百千,计息以数倍。
督索无以偿,将并命于此。”
朱侧然,遣仆护其归,且自往其家,正见债家悍仆,群坐于门。
朱因以好言谕之曰:“汝主以三百千故,将使四人死于水,于汝安乎?幸吾见之耳。
汝亟归告若主,彼今既无所偿,逼之何益!吾当为代还本钱,可亟以元券来。”
债家闻之,惭惧听命,即如数取径之。
其人感泣,愿终身为一奴一婢,不听,复以二百千资之而去。
是岁,生孙名服。
熙宁中,金榜第二人,仕至中书舍人。
次孙肱,亦登第,著名节,即著《南一陽一活人书》者。
服子,即著《萍洲可谈》者,遂为吾乡名族焉。
天之报善,昭昭也如此。
○毕将军马
毕再遇,兖州将家也。
开禧用兵,诸将多败事,独再遇累有功。
金人认其旗帜即避之。
屡迁至镇一江一 都统制、扬州承宣使、骁卫上将军。
后以老病致仕,始居于。
有战马,号黑大虫,骏驵异常,独主翁能御之。
再遇既死,其家以铁ㄌ羁之圉中。
适遇岳祠迎神,闻金鼓声,意谓赴敌,于是长嘶奋迅,断组而出。
其家虑伤人,命健卒十余,挽之而归。
因好言戒之云:“将军已死,汝莫生事累我家。”
马耸耳以听,汪然出涕,喑哑长鸣数声而毙。
呜呼!人之受恩而忘其主者,曾异类之不若,能不愧乎?
○洪君畴
近世敢言之士,虽间有之,然能终始一节,明目张胆,盲人之所难者,绝无而仅有,曰一温一 陵洪公天锡君畴一人而已。
方宝间,宦寺肆横,簸弄天纲,外阃朝绅,多出门下,庙堂不敢言,台谏长其恶,或饵其利,或畏其威,一时声焰,真足动摇山岳,回天而驻日也。
乙卯元正,以公为御史,公来自孤远,时莫知为何如人。
首疏以正心格君为说,且曰:“臣职在宪府,不惟不能奉承大臣风旨,亦不敢奉承陛下风旨。”
固已耸动听闻矣。
次月,囊封曰:“古今为天下患者三:宦官也,外戚也,小人也。
谨按入内内侍省东头供奉官干办内东门司董宋臣,宦寺之贪黠者也。
并缘造寺,豪夺民田,密召倡优,入亵清禁(先是,正月内呼营妓数辈入内祗应),搂揽番商,大开贿赂。
不斥宋臣,必为圣德之累。
将作监谢堂,外戚之贪黠者也。
狠愎之性,善于凌物,攫拿之状,旁若无人。
不曰‘以备中殿宣索’,则曰‘当取教旨豁除’。
椒德令芳,天下备颂,不去一堂,必为宫闱之累。
集英殿修撰、知庆元府厉文翁,小人之无忌惮者也。
神皋流毒,屡玷抨弹,藉衣锦威,行攫金术。
今又移其剥越者剥鄞矣!然民敢怨而不敢言者,以其依凭邸第耳。
不去文翁,必为王邸之累。
臣恐社稷之忧,不止累陛下,累宫闱,累王邸而已。
乞将宋臣逐出,堂姑予祠,文翁罢黜,臣虽九陨不悔。”
疏上两日不报,君畴径出一江一 干待罪。
于是中书牟子才存叟、右史李昂英俊明,一交一 章留之,乞行其言。
乃令堂自陈乞祠,除职予郡,宋臣自乞解罢,令首尾了日解职,文翁别与州郡差遣。
仍命台臣吴燧勉回供职。
会立夏日,天雨尘土,奏乞屏绝私邪,休息土木,以弭天灾。
又案少司监余作宾、后戚谢奕懋。
至五月,复疏都知卢允升、门司董宋臣及内司诸吏,怙势作威,夺民田,伐墓木等事。
尽言不讳,直捣其奸。
疏留中不下,止令尚书省契勘内司争田伐木等事,及罢内司诸吏职事而已。
公论为之抑郁。
大宗丞赵崇れ上时相谢方叔惠国书,略云:“窃惟今日阉寺骄恣特甚。
宰执不闻正救,台谏不敢谁何。
一新入孤立之察官,乃锐意出身攻之,此岂易得哉!侧耳数日,寂无所闻。
不责备于他人,而责备于光范。
不然,仓卒出御笔某人除少卿,亦必无可遏之理也,大丞相不可谓非我责也。
丞相得君最深,名位已极,傥言之胜,宗社赖之,言之不胜,则去,去则诸君子必不容不争,是胜亦胜,负亦胜,况未必去邪?”
谢君得书有赧色。
翌日,果有御笔洪天锡除大理少卿,而公去国矣。
太学生沈元坚上书,数二之罪,乞留君畴。
且曰:“天锡左迁,岂非罚其不当言宦官之过耶?李衢、朱应元之分察,岂非谕其不复言宦寺之意耶?王、程元凤同日超迁,一胡一 大昌、丁大全之并迁台长,岂非赏其不敢言宦官之功耶?陛下喜群臣之默默,愤天锡之哓哓,左迁以逐之,于天锡何损?缄默受赏者,独无愧乎?”
既而三学亦皆有书。
常丞赵崇洁敏可书,略云:“譬如一家之中,强一奴一悍仆,作奸犯罪,为人子者,泣涕而告,其父母反逐其子而留其仆。
今台臣争之不胜,则诸阉所畏者谁欤1
左史李俊明再有封事,言:“北司洋洋得志,蔑视南衙,将至于不可控制之地矣。”
姚宗卿希得暂兼夕郎,遂缴吴燧仪曹之除,谓近者天锡拜疏留中,燧谓天锡曰:“今日之事,留则俱留,去则俱去。”
既闻有疏,遂变前言曰:“吾不挈家,不丧女,不惮暑,则可俱去,今当奈何?负天锡,所以负陛下也。”
谢集贤一疏自解云:“臣自班行,叨尘相位,一命已上,皆出亲擢。
赋性僻介,素不与内侍往还,应干文字,悉由通进司投进,自知洁其身,而袖手旁观之人,往往察臣之所避而趋之。
比者天锡又论二。
恭闻圣训,以为争田伐木皆王衤康旧事。
臣费尽心力,上则忠告陛下,量作处分,下则弥缝事体,安恤人言。
不谓下石之人,撰造言语,鼓弄宦寺,曰:‘天锡攻汝,相君之意也,相君许其弟除朝士而嗾之也。
’既诬臣以教天锡攻内侍之事,又诬臣以启陛下迁天锡之说,必欲丑诋臣于不可辨白之地。
但臣分量已盈,归老山林,正其时矣。
从此为宰相者,必将共宦寺结为一片,天下皆在笼络中矣。
惟望陛下早正右席之拜,使臣亟释重负,退延残生,实出保全之赐。”
御笔慰之曰:“但安素志,奚足深辨。”
越数日,除天锡太常少卿,而君畴已在汶上矣。
朱应元既为御史,月课乃首劾李俊明,公论大不平。
同舍生作书责之,略曰:“一温一 陵洪公出一台,以执事继之者,正谓其平时负肮脏之誉。
法筵之初疏,莫不延颈以听,乃及文溪之左螭,时焕之仓节,岂以其近言二颇忤上意,而时焕与洪有瓜葛,亦二所恶者邪?信然,则执事之志荒矣。
二之横,三尺童子,恨不啮之,洪公因众怨,出死力以决之。
貂逐台谏,岂人主之本心哉!执事昧于所择,不知所得几何,所失如是之大也。”
时方逢臣君锡在馆阁,亦上庙堂书,劝以去就力争,而谢相不能用。
公论既不能胜,二孺乃簧谮于上,谓:“内司争田伐木词讼,皆台吏受贿以强察官之判,所以上罔圣听,况台吏之家资极富,若使簿录其家,尽可上裨国计。”
于是竟降宣谕指挥,令谏官丁大全追上御史台,点检杨升、金永垄杨叔茂,牒送临安府根勘,籍没家财,各行黥配,以快其愤焉。
初意欲令台胥妄供以污君畴,赖上察其奸而止。
大全竟以治吏之功,躐除副端。
未几,谢相罢,而二孺犹未大快其意。
复厚赂太学率履斋上舍生林自养,裁书投匦,以攻谢相为名,力诋君畴云:“窃见洪天锡之分察,出自陛下亲擢。
不能为触邪豸为指佞草,专以能攻上身为急务,以剪除上左右以立名,以奉承风旨为大耐官职。
棘卿左迁,所以正舍豺问狸之罪。
内侍纵曰有过,使其得贤宰相以制之,又何患焉?天锡之去,乃翦方叔之羽翼,岂怒其扫除二孺哉人但见天锡言事而迁他官,则曰:‘此劾内侍之过也。
’吴燧以改除致缴,则曰:‘此天锡之荐主也。
’李昂英以月评被论,亦曰:‘此天锡之救兵也。
’甚而台省之胥,赃盈恶贯,以置典宪,亦曰:‘为内侍泄冤也。
’贪缪之相,误国殄民,逐之已晚,亦曰:‘为内侍翻本也。
’一犬吠形,百犬吠声。
向者李昂英直前奏札,尝谓天锡为方叔私人矣。
氵存攻内侍,实出方叔指嗾之,而欲挠乱圣心耳。
欲乞将方叔亟正典刑,使天下明知宰相台谏之去,出自独断,于内侍初无预焉。”
于是学舍鸣鼓攻之,且上书以声自养之罪。
复申前庑,备申公堂,乞行重罚。
遂从第一等规屏斥,尽除学籍,毁抹绫纸备榜监学晓谕,而朝旨亦有听读指挥。
虽纷纷若此,曾不伤二孺之毫毛。
至庚申岁,吴丞相柄国,始以外柯斥焉。
景定辛酉,起君畴为广东计使。
甲子八月,以大蓬召,不就。
十一月,度宗即位,首除为侍御史兼侍读。
明年六月,上封事,力陈公田、关会之弊。
七月,改除工部侍郎,兼直学士院,兼侍读,公力辞。
旋畀职名出帅闽焉。
公在闽阃日,尝书桃符云:“平生要识琼崖面,到此当坚铁石心。”
盖其刚劲之气,未尝一日少沮也。
○谢惠国坐亡
谢方叔惠国,自宝免相归一江一 西寓第,从容午桥泉石凡一纪余。
咸淳戊辰,朝会庆寿,为子侄亲友所误,萃先帝宸翰为巨帙,曰《宝奎录》,侑以自制丹砂、金器、古琴之类以进。
当国者以为有意媒进,嗾言官后省一交一 攻之,削其封爵,夺其恩数,且劾其侄常簿章,婿一江一 州ヘ李钲、客匠簿吕圻,至欲谪之远外,祸且不测。
荆阃吕武忠文德,平时事公谨,书缄往来,必称恩府,而自书为门下使臣。
至是一力回护,幸而免焉。
壬申正月,公燕居无他,忽报双鹤相继而毙,公喟然叹曰:“鹤既仙化,余亦从此逝矣。”
于是区处家事,凡他人负欠文券,一切焚之。
沐浴朝衣,焚香望阙遥拜,次诣家庙祝白,招亲友从容叙别,具有条理。
遂大书偈曰:“罢相归来十七年,烧香礼佛学神仙。
今朝双鹤催归去,一念无惭对越天。”
瞑目静坐,须臾而逝。
遗表来上,特旨尽敬元官,恩数赠恤加厚焉。
生死之际,亦近世诸公之所无也。
○洪端明入冥
洪焘仲鲁,忠文公咨夔次子也。
嘉熙丁酉,居忧天目山,素有元章爱石之癖,而山中所产亦秀润,不减太湖、洞庭。
村仆骆老者,专任搜抉之役。
会族叔,璞假畚锸锄斧,将为筑室用,骆掌其事,择元刂钝数事付之。
璞怒其轻己,率其子共殴之,至毙,是岁中元日也。
洪公力与维持,泯其事。
璞素豪犷,持一邑短长。
邑令王衍,婺安人,恶其所为,廉得之,遂收璞父子及血属于狱。
洪公亦以曾任调停,例追逮,良窘。
时,王实斋遂守吴,契家亟往求援,王为宛转赵宪崇挥,改送余杭县狱,具以主仆名分,因斗而死,璞止从夏楚,梗仅编置赎铜而已。
明年戊戌中元,洪公方走厕,忽睹骆老在厕云:“近山雨后出数石,秀可爱,主人幸一观之。”
洪仓卒忘其死,往从其行,才跬步间,觉此身已在檐楹间。
稍至一土神庙,便有四力士自庙中出,挟之空行,其去甚驶。
天昏昏如昧爽,足下风涛澎湃声可恐,意非佳境。
反顾骆曰:“既若此,何不告我?”
骆曰:“勿恐,略至便可还也。”
稍前,一河甚阔,方念无津梁可度,则身已达彼岸。
又见数百人掩面趣右而去。
自此冥行如深夜。
忽曛黑中,一山横前,有窍如月,数百人皆自此入,心方疑异,而身亦度窍矣。
到此,足方履地。
既前,复有一河,污浊特甚,僧尼道俗汨没其间。
至此,方悟为入冥,心甚悲恐。
稍前,颇有人居,萧疏殊甚。
又前,有宫室轩敞巍耸,四垂帘幕,庭下列绯绿人狱卒甚众,俨如人间大官府,初无所谓阿旁牛头也。
右庑绝昏黑,隐隐见荷枷棰楚者甚苦。
其外小庭中,一黑蟒大与庭等,仰视一灯,悲鸣无度。
洪所立左庑,则微明若欲曙时。
微闻其傍喃喃若诵经声。
洪平日不喜此,方窘惧中,亦慢随其声诵之。
庭中人忽起立怒视,而殿上帘尽卷。
有绿衣者出,坐东向,绯衣者坐西向,最后金紫人居中。
庭下绿衣吏抱文书而上,高唱云:“洪某枉法行财,罪当死。”
洪惧甚,不觉身已立庭下。
漫答云:“为叔解纷,初非枉法。”
金紫人怒曰:“此人间哗词,安得至此?”
洪曰:“死不辞,然有三说。
璞,叔也;骆,仆也。
不忍以仆故置叔于辟,一也;骆无子,妻贫老无以养,使璞资之终其身,二也;且骆妻自谓一经检验,永失人身,意自不欲,非强之和,三也。”
金紫人始首肯云:“为叔解纷,初非枉法,此说有理,可供状来。”
便有纸笔在前,直书其说以呈。
金紫人怒方霁曰:“可与骆氏立后。”
且命绿衣导之以回。
转盼间,骆之父母皆在焉。
途中,因扣绿衣所见大蟒为何物。
厉声答云:“此开边喜杀之人也。”
稍前,见数十百人持骡马皮而来,又扣之,曰:“此受生回也。”
又见狱吏持刀杖,驱百余人自西而来。
其中有洪氏族长为僧者曰煜黎,亦在焉。
方疑之,煜忽呼曰:“三十哥(系仲鲁第行)安得在此1为所驱卒击其首粉碎,回视之,仍复完矣。
因扣绿衣云:“人间何事最善?”
绿衣举手加额曰:“善哉问!忠孝为先,继绝次之,戒杀又次之。”
又问:“何罪最重?”
曰:“开边好杀罪重,豪夺次之。”
(或谓其说尚多)因问:“金紫者何人?”
拱手对曰:“商公飞卿(字仲,乾淳间从官)。”
复扣平生食禄,遂于袖中出大帙示之,己姓名下,其字如蚁,不能尽阅。
后注云:“合参知政事。
以某年、月、日奸室女某人,某日为某事,降秘阁修撰转运副使。”
洪悚然泪下曰:“奈何?”
绿衣曰:“但力行好事。”
且言:“某亦人间人,任知池州司户,溺死。
一陰一间录其正直,得职于此。”
稍前,至大溪,有桥如鱼网,心疑其异,而身已度矣。
又前,溪亦大,绿衣推堕之,恍然而寤,则死已三日矣。
妻子环立于侧,特以心微暖,口尚动,未就敛耳。
后一岁,璞亦入冥,笕身堕铁网中。
见邻院僧行昭立庭下,主者诘责曰:“汝为僧,乃专以杀生为事,何邪?”
昭曰:“杀生乃屠者黄四,某不过与之庖馔耳。”
亟问黄四,无异辞,乃讯足二十而去。
方窘惧间,忽传呼都天判官决狱,视之,则忠文公也。
璞号泣求救,公曰:“汝杀人,何所逃罪,然未应尔也。”
恍然身已出网外而苏。
后行昭以营桥立积木上败足,呻吟痛楚者三岁而殂,璞亦未几死。
后洪公于庚申岁首,以秘撰两浙漕召。
忆向所见,心甚恐,后亦无他,官至文昌端明殿学士。
晚虽龃龉,然竟享上寿而终,岂非力行好事所致乎?
此事洪公常入梓以示人。
余向于先子侍旁,亲闻伯鲁尚书言甚详。
后会其犹子宪使起畏义立,复询颠末书之。
○野婆
邕宜以西,南丹诸蛮皆居穷崖绝谷间。
有兽名野婆,黄发椎髻,跣足裸形,俨然一媪也。
上下山谷如飞猱,自腰已下,有皮累垂盖膝若犊鼻,力敌数壮夫,喜盗人子女。
然性多疑畏骂,已盗,必复至失子家窥伺之,其家知为所窃,则积邻里大骂不绝口,往往不胜骂者之众,则挟以还之。
其群皆雌,无匹偶,每遇男子,必负去求合。
尝为健夫设计挤之大壑中,展转哮吼,胫绝不可起。
徭人集众刺杀之,至死,以手护腰间不置。
剖之,得印方寸,莹若苍玉,字类符篆不可识,非镌非镂,盖自然之文,然亦竟莫知其所宝为何用也。
周子功,景定间使大理,取道于此,亲见其所谓印者。
此事前所未闻,是知穷荒绝徼,天奇地怪,亦何所不有?未可以见闻所未及,遂以为诞也。
《后汉郡国志》引《博物记》曰:“日南出野女,群行不见夫,其状且白,裸袒无衣襦。”
得非此乎?《博物记》当是秦汉间古书,张茂先盖取其名而为志也。
○王宣子讨贼
王佐宣子帅长沙日,茶贼陈丰啸聚数千人,出没旁郡,朝廷命宣子讨之。
时冯太尉湛谪居在焉,宣子乃权宜用之。
谍知赃巢所在,乘日晡放饭少休时,遣亡命卒三十人,持短兵以前,湛自率百人继其后,径入山寨。
丰方抱孙独坐,其徒皆无在者。
卒睹官军,错愕不知所为,亟鸣金啸集,已无及矣,于是成擒,余一党一 亦多就捕。
宣子乃以湛功闻于朝,于是湛以劳复元官,宣子增秩。
辛幼安以词贺之,有云:“三万卷,龙头客,浑未得文章力。
把诗书马上,笑驱锋镝。
金印明年如斗大,貂蝉元自兜鍪出。”
宣子得之,疑为讽己,意颇衔之。
殊不知陈后山亦尝用此语送苏尚书知定州云:“枉读平生三万卷,貂蝉当复坐兜鍪。”
幼安正用此。
然宣子尹京之时,尝有书与执政云:“佐本书生,历官处自有本末,未尝得罪于清议。
今乃蒙置诸士大夫所不可为之地,而与数君子接踵而进,除目一传,天下士人视佐为何等类?终身之累,孰大于此1是亦宣子之本心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