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心雕龙
序志第五十
夫“文心”者,言为文之用心也。
昔涓子《琴心》,王孙《巧心》,心哉美矣,故用之焉。
古来文章,以雕缛成体,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。
夫宇宙绵邈,黎献纷杂,拔萃出类,智术而已。
岁月飘忽,性灵不居,腾声飞实,制作而已。
夫人肖貌天地,禀性五才,拟耳目于日月,方声气乎风雷,其超出万物,亦已灵矣。
形同草木之脆,名逾金石之坚,是以君子处世,树德建言,岂好辩哉?不得已也!
予生七龄,乃梦彩云若锦,则攀而采之。
齿在逾立,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,随仲尼而南行。
旦而寤,乃怡然而喜,大哉!圣人之难见哉,乃小子之垂梦欤!自生人以来,未有如夫子者也。
敷赞圣旨,莫若注经,而马郑诸儒,弘之已一精一,就有深解,未足立家。
唯文章之用,实经典枝条,五礼资之以成文,六典因之致用,君臣所以炳焕,军国所以昭明,详其本源,莫非经典。
而去圣久远,文体解散,辞人爱奇,言贵浮诡,饰羽尚画,文绣鞶帨,离本弥甚,将遂讹滥。
盖《周书》论辞,贵乎体要,尼父陈训,恶乎异端,辞训之奥,宜体于要。
于是搦笔和墨,乃始论文。
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∶至如魏文述典,陈思序书,应瑒文论,陆机《文赋》,仲治《流别》,弘范《翰林》,各照隅隙,鲜观衢路,或臧否当时之才,或铨品前修之文,或泛举雅俗之旨,或撮题篇章之意。
魏典密而不周,陈书辩而无当,应论华而疏略,陆赋巧而碎乱,《流别》一精一而少功,《翰林》浅而寡要。
又君山、公干之徒,吉甫、士龙之辈,泛议文意,往往间出,并未能振叶以寻根,观澜而索源。
不述先哲之诰,无益后生之虑。
盖《文心》之作也,本乎道,师乎圣,体乎经,酌乎纬,变乎騷:文之枢纽,亦云极矣。
若乃论文叙笔,则囿别区分,原始以表末,释名以章义,选文以定篇,敷理以举统:上篇以上,纲领明矣。
至于剖情析采,笼圈条贯,攡《神》、《性》,图《风》、《势》,苞《会》、《通》,阅《声》、《字》,崇替于《时序》,褒贬于《才略》,怊怅于《知音》,耿介于《程器》,长怀《序志》,以驭群篇:下篇以下,毛目显矣。
位理定名,彰乎大衍之数,其为文用,四十九篇而已。
夫铨序一文为易,弥纶群言为难,虽复轻采毛发,深极骨髓,或有曲意密源,似近而远,辞所不载,亦不可胜数矣。
及其品列成文,有同乎旧谈者,非雷同也,势自不可异也;有异乎前论者,非苟异也,理自不可同也。
同之与异,不屑古今,擘肌分理,唯务折衷。
按辔文雅之场,环络藻绘之府,亦几乎备矣。
但言不尽意,圣人所难,识在瓶管,何能矩矱。
茫茫往代,既沉予闻;眇眇来世,倘尘彼观也。
赞曰∶生也有涯,无涯惟智。
逐物实难,凭性良易。
傲岸泉石,咀嚼文义。
文果载心,余心有寄。
1999.02.13校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