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
第二十一回 作引线官场通赌棍 嗔直言巡抚报黄堂
当时平白无端,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,正不知为了何事,未免吃了一惊。
连忙起来到外面一看,原来船已到了上海,泊了码头,一班挑夫、车夫,与及客栈里的接客 伙友,都一哄上船,招揽生意,所以人声嘈杂。
一时母亲、婶娘、姊姊都醒了,大家知道到了上海,自是喜欢,都忙着起来梳洗。
我便收拾起零碎东西来。
过了一 会,天已大亮了,遇了谦益栈的伙计,我便招呼了,先把行李交给他,只剩了随身几件东西,留着还要用。
他便招呼同伴的来,一一点交了带去。
我等母亲、婶婶梳 洗好了,方才上岸,叫了一辆马车,往谦益栈里去,拣了两个房间,安排行李,暂时安歇。
因为在海船上受了几天的风浪,未免都有些困倦,直到晚上,方才写了一封信,打算明日发寄,先通知继之。
拿到帐房,遇见了胡乙庚,我便把信交给他,托他 等信局来收信时,交他带去。
乙庚道:“这个容易。
今晚长江船开,我有伙计去,就托他带了去罢。”
又让到里间去坐,闲谈些路上风景,又问问在家耽搁几天。
略 略谈了几句,外面乱烘烘的人来人往,不知又是甚么船到了,来了多少客人。
乙庚有事出去招呼,我不便久坐,即辞了回房。
对母亲说道:“孩儿已经写信给继之, 托他先代我们找一处房子,等我们到了,好有得住。
不然,到了南京要住客栈,继之一定不肯的,未免要住到他公馆里去。
一则怕地方不够;二则年近岁逼的,将近 过年了,搅扰着人家也不是事。”
母亲道:“我们在这里住到甚么时候?”
我道:“稍住几天,等继之回了信来再说罢。
在路上辛苦了几天,也乐得憩息憩息。”
婶娘道:“在家乡时,总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热闹,今日在车上看看,果然街道甚宽,但不知可有甚么热闹地方,可以去看看的?”
我道:“侄儿虽然在这里经过 三四次,却总没有到外头去逛过;这回喜得母亲、婶娘、姊姊都在这里,憩一天,我们同去逛逛。”
婶娘道:“你姊姊不去也罢!他是个年轻的寡一妇,出去抛头露面 的作甚么呢!”姊姊道:“我倒并不是一定要去逛,母亲说了这句话,我倒偏要去逛逛了。
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这句话,我向来最不相信。
须知这句话是为不知自重的 女子说的,并不是为正经女子说的。”
婶娘道:“依你说,抛头露面的倒是正经女子?”
姊姊道:“那里话来!须知有一种不自重的女子,专欢喜涂脂抹粉,见了 人,故意的扭扭一捏一捏,躲躲藏藏的,他却又不好好的认真躲藏,偏要拿眼梢去看人;便惹得那些轻薄男人,言三语四的,岂不从此多事?所以要切戒他抛头露面。
若 是正经的女子,见了人一样,不见人也是一样,举止大方,不轻言笑的,那怕他在街上走路,又碍甚么呢。”
我母亲说道:“依你这么说,那古训的内言不出于阃,外言不入于阃,也用不着的了?”
姊姊笑道:“这句话,向来读书的人都解错,怪不得伯母。
那内言不 出,外言不入,并不是泛指一句说话,他说的是治家之道,政分内外:阃以内之政,女子主之;阃以外之政,男子主之。
所以女子指挥家人做事,不过是阃以内之 事;至于阃以外之事,就有男子主政,用不着女子说话了。
这就叫“内言不出于阃”。
若要说是女子的说话,不许阃外听见,男子的说话,不许阃内听见,那就男一女 之间,永远没有交谈的时候了。
试问把女子关在门内,永远不许他出门一步,这是内言不出,做得到的;若要外言不入,那就除非男子永远也不许他到内室,不然, 到了内室,也硬要他装做哑子了。”
一句话说的大家笑了。
我道:“我小时候听蒙师讲的,却又是一样讲法:说是外面粗鄙之言,不传到里头去;里面猥亵之言,不 传出外头来。”
姊姊道:“这又是强作解人。
这“言”字所包甚广,照这所包甚广的言字,再依那个解法,是外言无不粗鄙,内言无不猥亵的了。”
我道:“七年,男一女不同席,这总是古训。”
姊姊道:“这是从形迹上行教化的意思,其实教化万不能从形迹上施行的。
不信,你看周公制礼之后,自当风俗不 变了,何以《国风》又多是婬*奔之诗呢?可见得这些礼仪节目,不过是教化上应用的家伙,他不是认真可以教化人的。
要教化人,除非从心上教起;要从心上教起, 除了读书明理之外,更无他法。
古语还有一句说得岂有此理的,说甚么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,这句话,我最不佩服。
或是古人这句话是有所为而言的,后人就奉了他 做金科玉律,岂不是误尽了天下女子么?”
我道:“何所为而言呢?”
姊姊道:“大抵女子读了书,识了字,没有施展之处,所以拿着读书只当作格外之事。
等到稍 微识了几个字,便不肯再求长进的了。
大不了的,能看得落两部弹词,就算是才女;甚至于连弹词也看不落,只知道看街上卖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婬*词俚曲,闹得他 满肚皮的佳人才子,赠帕遗金的故事,不定要从这个上头闹些笑话出来,所以才有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一句话。
这句话,是指一人一事而言;若是后人不问来由, 一律的奉以为法,岂不是因噎废食了么?”
我母亲笑道:“依你说,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?”
姊姊道:“初读书的时候,便教他读了《女诫》、《女孝经》之类,同 他讲解明白了,自然他就明理;明了理,自然德性*就有了基础;然后再读正经有用的书,哪里还有丧德的事干出来呢。
兄弟也不是外人,我今天撒一句村话,象我们 这种人,叫我们偷一汉子去,我们可肯干么?”
婶娘笑道:“呸!你今天发了疯了,怎么扯出这些话来!”姊姊道:“可不要这么说。
倘使我们从小就看了那些婬*词艳 曲,也闹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风一流故事,此刻我们还不知干甚呢。
这就是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了。”
婶娘笑的说不上话来,弯了腰,忍了一会,才说道:“这丫头今天 越说越疯了!时候不早了,侄少爷,你请到你那屋里去睡罢,此刻应该外言不入于阃了。”
说罢,大家又是一笑。
我辞了出来,回到房里。
因为昨夜睡的多了,今夜只管睡不着。
走到帐房里,打算要借一张报纸看看。
只见胡乙庚和一个衣服褴褛的人说话,唧唧哝哝的,听不 清楚。
我不便开口,只在旁边坐下。
一会儿,那个人去了,乙庚还送他一步,说道:“你一定要找他,只有后马路一带栈房,或者在那里。”
那人径自去了。
乙庚回 身自言自语道:“早劝他不听,此刻后悔了,却是迟了。”
我便和他借报纸,恰好被客人借了去,乙庚便叫茶房去找来。
一面对我说道“你说天下竟有这种荒唐一人! 带了四五千银子,说是到上海做生意,却先把那些钱输个干净,生意味也不曾尝着一点儿!”我道:“上海有那么大的赌一场么?”
乙庚道:“要说有赌一场呢,上海的 禁令严得很,算得一个赌一场都没有;要说没有呢,却又到处都是赌一场。
这里上海专有一班人靠赌行骗的,或租了房子冒称公馆,或冒称什么洋货字号,排场阔得很, 专门引一诱那些过路行客或者年轻子弟。
起初是吃酒、打茶围,慢慢的就小赌起来,从此由小而大,上了当的人,不到输干净不止的。”
我道:“他们拿得准赢的 么?”
乙庚道:“用假骰子、假牌,哪里会不赢的!”我道:“刚才这个人,想是贵友?”
乙庚道:“在家乡时本来认得他,到了上海就住在我这里。
那时候我栈里 也住了一个赌棍,后来被我看破了,回了那赌棍,叫他搬到别处去。
谁知我这敝友,已经同他结识了,上了赌瘾,就瞒了我,只说有了生意了,要搬出去。
我也不知 道他搬到那里,后来就输到这个样子。
此刻来查问我起先住在这里那赌棍搬到那里去了。
我那里知道呢!并且这个赌棍神通大得很,他自称是个候选的郎中,笔底下 很好,常时作两篇论送到报馆里去刊登,底下缀了他的名字,因此人家都知道他是个读书人。
他却又官一场消息极为灵通,每每报纸上还没有登出来的,他早先知道 了,因此人家又疑他是官一场中的红人。
他同这班赌棍通了气,专代他们作引线。
譬如他认得了你,他便请你吃茶吃酒,拉了两个赌棍来,同你相识;等到你们相识之 后,他却避去了。
后来那些人拉你入局,他也只装不知,始终他也不来入局,等你把钱都输光了,他却去按股分赃。
你想,就是找着他便怎样呢?”
我道:“同赌的 人可以去找他的,并且可以告他。”
乙庚道:“那一班人都是行踪无定的,早就走散了,那里告得来!并且他的姓名也没有一定的,今天叫“张三”,明天就可以叫 “李四”,内中还有两个实缺的道、府,被参了下来,也混在里面闹这个顽意儿呢。
若告到官司,他又有官面,其奈他何呢!”此时茶房已经取了报纸来,我便带到 房里去看。
一宿无话。
次日一早,我方才起来梳洗,忽听得隔壁房内一阵大吵,象是打架的声音,不知何事。
我就走出来去看,只见两个老头子在那里吵嘴,一个是北京口 音,一个是四川口音。
那北京口音的攒着那四川口音的辫子,大喝道:“你且说你是个甚么东西,说了饶你!”一面说,一面提起手要打。
那四川口音的说道:“我 怕你了!我是个王八蛋,我是个王八蛋!”北京口音的道:“你应该还我钱么?”
四川口音的道:“应该,应该!”北京口音的道:“你敢欠我丝毫么?”
四川口音 的道:“不敢欠,不敢欠!回来就送来。”
北京口音的一撒手,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。
北京口音的冷笑道:“旁人恭维你是个名士,你想拿着名士来欺 我!我看着你不过这么一件东西,叫你认得我。”
当下我在房门外面看着,只见他那屋里罗列着许多书,也有包好的,也有未曾包好劫,还有不曾装订好的,便知道是个贩书客人。
顺脚踱了进去,要看有合用的 书买两部。
选了两部京版的书,问了价钱,便同他请教起来。
说也奇怪,就同那作小说的话一般,叫做无巧不成书,这个人不是别人,却是我的一位姻伯,姓王,名 显仁,表字伯述。
说到这里,我却要先把这位王伯述的历史,先叙一番。
看官们听者:这位王伯述,本来是世代书香的人家。
他自己出身是一个主事,补缺之后,升了员外郎,又升了郎中,放了山西大同府。
为人十分精明强干。
到任 之后,最喜微服私行,去访问民间疾苦。
生成一双大近视眼,然而带起眼镜来,打鸟一槍一的准头又极好。
山西地方最多雕,他私访时,便带了鸟一槍一去打雕。
有一回,为 了公事晋省。
公事毕后,未免又在省城微行起来。
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,遇了一个人,大家谈起地方上的事,那个人便问他:“现在这位抚台的德政如何?”
伯述便 道:“他少年科第出身,在京里不过上了几个条陈,就闹红了,放了这个缺。
其实是一个白面书生,干得了甚么事!你看他一到任时,便铺张扬厉的,要办这个,办 那个,几时见有一件事成了功呢!第一件说的是禁烟。
这鸦片烟我也知道是要禁的,然而你看他拜折子也说禁烟,出告示也说禁烟,下札子也说禁烟,却始终不曾说 出禁烟的办法来。
总而言之,这种人坐言则有余,至于起行,他非但不足,简直的是不行!”说罢,就散了。
哈哈!真事有凑巧,你道他遇见的是什么人?却恰好是本省哀台。
这位抚台,果然是少年科第,果然是上条陈上红了的,果然是到了山西任上,便尽情张致。
第 一件说是禁烟,却自他到任之后,吃鸦片烟的人格外多些。
这天忽然高兴,出来私行察访,遇了这王伯述,当面抢白了一顿,好生没趣!且慢,这句话近乎荒唐,他 两个,一个是上司,一个是下属,虽不是常常见面,然而回起公事来,见面的时候也不少,难道彼此不认得的么?谁知王伯述是个大近视的人,除了眼镜,三尺之 外,便仅辨颜色*的了。
官一场的臭规矩,见了上司是不能戴眼镜的,所以伯述虽见过抚台,却是当面不认得。
那抚台却认得他,故意试试他的,谁知试出了这一大段好 议论,心中好生着恼!一心只想参了他的功名,却寻不出他的短处来,便要吹一毛一求疵,也无处可求;若是轻轻放过,却又咽不下这口恶气,就和他无事生出事来。
正是:闲闲一席话,引入是非门。
不知生出甚么事,且待下回再记。